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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碎片散落一地,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隔了一周,阿晶没来学校。

阿晶没来的第一天,小年还跟陈兰君说她的不好。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阿晶都没来,小年有些不安。

“不是吧,是她做错了事,我……我又没打她!这事也没往外传。不至于为了这个不敢来学校吧?”小年向陈兰君抱怨,“这人怎么回事。”

陈兰君也隐隐有些担心,阿晶是那种很乖的学生,之前从未有过迟到早退。

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两人去问班长曹红药,曹红药也不知道:“阿晶她不太爱说话,那次吵架之后,她见我总躲着。”

正巧刘黎从边上路过,小年犹豫了一秒,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喊住她:“刘黎,你知道阿晶为什么不来学校吗?”

“谁?”刘黎摸不着头脑,反应过来后说,“我怎么会知道,又不熟。”

“她不是帮你做值日来着。”

刘黎翻了个白眼:“你都为这个骂了我一回,你还觉得她是‘帮’?她是缺钱好不好。”

眼看着两个人话不投机,又有要吵起来的趋势。

陈兰君连忙调停,拉住小年的胳膊,说:“算了,红药、小年,我们还是去问秦老师吧。”

刘黎见她们几个这么重视,也来了好奇心,随手拿起一本英语习题册,打着要问秦老师问题的名义跟在后头。

雨一直下着,办公室里有一股潮气,闻着不舒服。

秦老师听她们说明来意,正在写教案的蓝墨水钢笔悬停在半空中。

“你们问阿晶呀。”

秦老师抬起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申请退学了,说是……要嫁人。”

“请问, 这里是阿晶家吗?”

陈兰君站在一处黄泥胚筑成的土屋前,客客气气地问。

在她身后,曹红药和小年, 外加一个看热闹的刘黎,泾渭分明地跟着。

屋檐下摆着一张竹椅, 很旧的,看起来摇摇欲坠, 幸好侧面有几枚钉子维持着。一个干干瘦瘦、皮肤很黄的老奶奶坐在上面, 原本闭目养神,听见声音,一睁眼,猛然瞧见这么多面生的人杵着, 吓一跳。

“你们是?”老奶奶疑惑道。

陈兰君把声音放大些。

“请问, 这里是阿晶家吗?”

“什么?后生女你大声些,我耳朵不好, 听不见。”

“奶奶,我们是阿晶的同学!找——阿——晶——”

陈兰君只好把声音提高了两个八度,声音一高, 就有点像摆摊时的吆喝。身后的曹红药等人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大声地说话, 一时有些惊讶。

这样大的分贝,老奶奶终于听清了。

耳朵捕捉到“阿晶”两个字,老奶奶就笑起来, 以一种炫耀家里宝贝的语气说:“阿晶啊,我家阿晶可乖了!”

“奶奶, 是谁在外面?”这样大的声响, 显然惊动了屋里人,黄泥墙间的木门“嘎吱”一响, 走出个女孩子,正是阿晶。

小年很激动:“没找错,就是这一家!阿晶——”

阿晶一抬眼,对上陈兰君等人的视线,不由得有些僵硬,脸上浮现出一种老实欠债人见了债主时所特有的窘迫。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唯独奶奶还在高兴地笑:“阿晶,你朋友们来找你玩了!快进来,后生女快进来。”

见陈兰君她们几个仍站在门口不动,好客的阿晶奶奶两手按住墙,打算扶着墙站起来,然而就是一个站起来的动作,她都很吃力,整个人摇摇晃晃的。

阿晶连忙走过去,说:“奶奶你坐着,我来招呼。”

“屋里有开水吧?倒点开水。”

“哎,我知道,奶奶你歇着就是。”

阿晶安抚好奶奶,转过身来,却不敢看陈兰君她们的眼睛,只低垂着头,干巴巴地说:“进来坐吧。”

进来才知道,原来这破破烂烂的黄泥巴房子也并非阿晶家独有的,他们家只占一半。

大约十三四平方的屋子,前后用木板隔成两截,后面这一截,临近一面窄窄小小的窗,透了几束暗淡的光,照见尘埃浮动。

阿晶沉默地提来一个壶,从木台上拿起一个斑驳的搪瓷杯,正想倒水,忽又放下,去盛水的大水缸里舀了些水,仔仔细细地把杯子洗干净了,再倒上水,递给陈兰君等人。

“谢谢,”陈兰君犹豫一下,问:“你……不去上学了吗?”

“嗯。”阿晶木然地说,“反正我也不是读书这块料子。”

小年笨拙地插一句嘴:“你,我,我那资料可以借你看看。”

阿晶抬眼看她,忽然笑了,一双单眼皮弯出好看的弧度。她笑的时候,是很有点孩子气的。

“谢谢,谢谢,”阿晶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然后说,“但是,应该不需要了。”

“我要嫁人了。”

她说出这话时,语气平静。

小年眉头拧得死死的,不解地问:“不是,为什么呀?”

“你疯了?书不念去嫁人?”刘黎一脸不敢置信。

曹红药皱着眉,劝说道:“都已经高二了,再有一学期就毕业了,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如果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一行人之中,陈兰君是最平静的那个。

眼前阿晶的身影,渐渐和其他陈兰君曾经认识的女孩子重合在一起。对于这时候许多农村女孩而言,不管她们书念得有多好,随着学校年级一年一年往上升,出现在教室里的女孩子却是一年比一年少。

根据1980年的统计数据,当年的高等教育在校生里,女生只占236。

一些考场之外的原因,已经在她们的考卷上判了不及格。

陈兰君静静望着阿晶,像望见了其他一些女孩子。

一些小学、初中要好的女同学,也曾在红旗底下骄傲地说“我要成为工程师”“我要成为科学家”,然后因为一纸婚书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从此不见了踪影。

过上十多年,她因事返回家乡一趟,熙熙攘攘的人群,摩托车与面包车的轰鸣声,忽然见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定定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啊,是某某!”

于是像玉门关的春风终于吹动一潭死水,那被生活洗礼得有些木然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微笑,恍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灿烂温暖的日光下,小女孩发誓要成为某个大人物时唇边的一丝微笑。

“好久不见,你好吗?”

“还行,你呢?”

“也还好。”

寥寥数语,半生已过。

陈兰君垂下眼帘,将目光从阿晶身上移开。屋子里太闷太暗了,她想,起身走到那一扇小小的窗户边,试图呼吸些清新的空气。

面对众人一连串的疑问,阿晶叹了口气,说:

“我也没办法了。”

也许是因为递交了退学申请,阿晶愿意敞开心扉,说些心里话。

毕竟,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她其实,很羡慕这些同学,羡慕曹红药的天生聪慧,羡慕小年的坦率,羡慕刘黎与生俱来的底气,羡慕陈兰君的从容。

要是能和她们做朋友就好了,阿晶曾不止一次地想,可当她瞧见自己衣服上的补丁,破了洞的袜子,不太好看的成绩单,就很自觉地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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