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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让我抱一下

 

确诊的两年很少出门,落地窗的地毯是家里为数不多能用回本的东西,我大部分是在那里度过的,如同一朵腐烂的蘑菇趋暗避光。

每日的运动充其量是上下楼梯,常坐不动和精神压力导致体重涨了几斤,除去特殊天气,阿熙晚饭后会带我到处散步消食,也不下远,走得最多的一段路是从家到人工湖。

那条路我再熟悉不过,路过六颗参天梧桐树,途径三个小花坛到绿化公园,经常偶遇一只叫“李富贵”的金毛,它贪玩不认生,乐意叫人摸它狗头。

可能我看上去精神恹恹的样子,所以坐上去果园的破旧皮卡时,阿婆三番五次地问我能不能行。

阿熙抢着说:“能行,他可厉害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能行是指哪方面,不过对于摘果子一类的农活,我从外婆那里学到不少。

初秋枣子变红,她指使我去墙头摘枣,踩在风吹雨晒的土坯房顶,随时都有坠落的风险。那时毛头小孩经摔,上蹿下跳爬上枝头,挑拣熟透的枣子扔给兜布袋接枣的外婆。

但凡掉下去个绿枣,她要指指点点说上几句,有时被她说得厌烦了,我故意摘没熟的,听她在树下破口大骂。

十年后,24岁的我再次踏上梯子,树上结的不是枣子而是梨子,在底下等着的是阿熙不是外婆。

场景变了,人变了,时光重叠,我仍旧在平行时空看见外婆矮小的身影。

阿熙从来不会催促我,也不会觉得我做事笨手笨脚,所以我不会像捉弄小老太太一样捉弄他。

过不了多久会降临一场暴雨,必须赶在之前收完树上的果子,今年的雨比预期的要早,阿婆家的儿子女儿工作繁忙,到场的没几个。

我们所谓的度假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在家里过得没什么两样,是还前几日的“迎新礼”,顺带活动活动松散的筋骨。

五六人合起伙干活效率挺高,上午收完大半个果园,阿婆给劳动力煮饭,碗里的牛肉要冒尖了。

晌午头,他们铺个毯子挨在一起睡午觉,我是不想掺和进去,一是不熟,二是我和男人挤在一起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其实我挺排斥和别人身体接触,尤其是五大三粗汗腺发达的男人。

阿熙是特殊的,我喜欢和他如影随形,走到哪里都要黏着他,像是扯不掉的狗皮膏药。他身上是好闻的桃花洗衣液味道,有时候在书房里待久了,会染上一些熏香味。

叫什么基因里的选择。

阿熙没跟着扎堆坐,说去溪边洗几个梨子,我等了半天不见他过来,数着时间就算是洗五十个也该洗完了。

到溪边有段距离,远远看见他坐在大石头边发呆,双臂抱膝歪着头,梨子放在手边,表面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我走过去,顺着溪水流淌的方向洗了把脸,细碎光斑从树叶交叠的缝隙中落下来,凉水刺激皮肤迅速降温,爽是爽了,但难受是真难受。

用手背抹去下巴的水,我转头去看他,理应觉得他该提醒我什么,但他终究没说话,甚至保持原来的坐姿根本没动过。

微妙的氛围里飘荡着不同寻常,十分有十二分不对劲,我不由得心慌,“阿熙,在想什么?”

阿熙回过神,嘴角弯着轻轻笑了,笑意太浅太淡,来不及到达眼睛里就已经消散殆尽,“我在想,这只小船什么时候在我这里靠岸啊。”

岸边停靠一只有些年头的小船,木质的船身泛着青苔,微微一晃荡开波纹,直觉告诉我他不止是在说小船,而是背后影射的人。

他招呼我,“过来,让我抱一下。”

我挪动步伐走到他脚底的大石头,贴着他的肩膀坐下,他手臂环住我的腰,解开我身上衬衫的扣子,脱掉厚重的脏衣服搁在一边,撩起溪水给我冲洗闷红的皮肤。

“怎么感觉你最近不黏我了,是我的错觉吗?”他冲洗的动作很慢,声音随之变得低沉,若不是我离他近,怕是要随着溪水流去。

因为见过彼此最爱的模样,所以一有点风吹草动都觉得是变心的前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有所发觉,只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语气平静,平静得让我打心底里来的慌乱。

他拿出手帕擦干我湿漉漉的脖子,“乖宝,我思来想去有很多种猜测,但那些只是猜测,我想听你怎么说。”

心脏被人狠狠揪住,像一颗柠檬被攥在手心里,捏成干干瘪瘪的,榨干最后一滴汁水,挤出来的汁水漫入血管供应到全身细胞,我感到浑身麻木而酸涩。

他轻缓有规律地拍着我的背,若是我执意不说,阿熙也不会强逼我开口,这事就系成我们之间的疙瘩,疙瘩越系越多,感情就到头了。

我不想跟他散,至少不想不欢而散。

迟早要揭开的,我做一次深呼吸,“我是让你痛苦的根源。”

他点点头,一字一顿道:“所以想推开我?”

“我……”

我承认那一刻犹豫了,不为别的,只是想到我目光短浅,忽略他的付出,他的感受,自始至终纯粹是在自我感动,打着爱的名义剥夺他选择的权利。

阿熙对我的答案早有预料,他松开环住我腰的手,稀松平常地说:“那我要是真离开了,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他不再抱我,我去抓他的手,往他怀里钻,“不行,不能离开。”

“那你一直推开我,你要我怎么办?”他只心软一刹,施舍般揉我的头再无其它动作。

“对不起,我幼稚,我自以为是。”我口不择言,重复着毫无含金量的三个字。

“你可以说讨厌了,厌倦了,想回归正常生活了,这些理由都可以,我都认,但唯独不能是因为对我好。”

阿熙软下脾气哄我,也不能算作哄,他单单在诉说就足够让我丢盔卸甲,毫无辩解能力,我就是这样一头倔驴,硬碰硬绝不认输,柔声细语更能激起我的愧疚感。

“因为我们相爱一场,未来有很多路要并肩走下去,我的小朋友年少懵懂的时候跟了我,我不想消磨他最好的年华,到头来作为‘人生中一个惨痛的教训’出场。”

爱能让人成长,也能让人幼稚,阿熙和我各居一半,四岁的年龄差迫使他快速成熟,他半生参透了很多道理,用羽翼搭建起堡垒维护我的天真,不会让我觉得爱不过如此。

我是躺在蜜罐里的毛毛虫,窃取阿熙的劳动成果,但他不以为意,说我能破茧成蝶。

“你总说放我自由翱翔,可是乖宝,你知道自由是什么吗?”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胸口,温热的手掌覆盖手背,让我清楚感受胸腔中蓬勃的心跳。

“自由不是无拘无束,你看啊,世界固有一套规则,社会也有规则,处处限制和约束,只有在这个范围内随心所欲。自由是有做选择的权利,不是抛弃我,你说要给我自由,就要给我重新选择你的权利。”

“一个人的旅行是孤独的。”

远山落叶孤独漂泊,冰川雪莲又在无人观赏时重开一季,赤道的雪粒埋没你我足迹,厄瓜多尔玫瑰是少年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

我仿佛听到靡靡梵音从遥远的山巅传来,脑中空了一瞬,阿熙的声音宛若割裂时空的九天凤凰鸣啼。

他说:“你不是囚牢,你是家。”

湖水静静地奔流向远方,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它们会途径沙漠还是原野,但相逢有时,最终的落脚点是汇入海洋。

“这辈子我栽在你手里,别再推开我了。”阿熙重新把我抱在怀里晃了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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