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
她沿着漆黑的运河慢慢走着。二十多年前,这条运河边是很热闹的——有散步的老人,夜跑的年轻人,依偎在一起的情侣,牵着孩子的手的父母。而今,随着城市的没落,河边也冷清了。不管是往前望还是往后望,几乎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几乎。
那里有一个人,站在路灯光开始暗淡的栏杆边,低头注视偶尔闪现一点细碎波光的黑色河水。她轻轻扫了他一眼,判断那人不像一个准备抢劫的预备罪犯,便收回视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遐思里。然而,对方却突然转过身来,用那双浅绿色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所以她重新看过去。
她停住了脚步。
打量着对方的表情,滑过她脑海的第二个判断是这是不期而遇。不是任何人的安排,不是哨塔或者某个有一双相似的绿眼睛的杂种有意为之。是巧合,概率,命运——如果你愿意这样称呼它的话——让他们在这里偶遇:艾达·玛里希和弗伊布斯·玛里希。
他们一起沿着漆黑的运河慢慢走着。这段路的路灯都坏了,只剩下月和星的微光,几乎就是一片漆黑。
“在这样的地方进行晚间散步,不是很安全。”弗伊布斯说。
“可以接受的风险,”艾达回答,“自由总是代价高昂。”
弗伊布斯没有说话。
“以防你没有听懂,”艾达说,“我是说,可以躲开跟踪和窃听器。”
“我听懂了,”弗伊布斯回答,“但无法理解——为什么你觉得这里没有?这里很适合放置窃听设备。”
“经费。”艾达说,“沿着一条长路安装窃听器,要装多少?”
弗伊布斯没有立刻说话,好像他在思考什么。
“他们现在不再监视你了?”
“我不敢说,‘完全不再’,只能说,力度变小了许多。钱要花在更值得的人身上。”她意有所指。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会邀请我来一起散步——这不是可能会让你陷入麻烦的事吗?”
“你认为现在自己正在被监听吗,弗伊布斯?”
“我不能确定。”
“你可以确定,弗伊布斯。啊,你弄的我也紧张起来……”虽然这样说,可她语气里带着笑意,听不出来任何紧张,“那么我们再确认一下吧,现在,好好听一听四周,告诉我:你听见了什么?”
一小会的沉默。
“没有。”他回答,“但是……还有别的办法,不是吗?赫尔海姆总有办法知道我想隐瞒的事。”
“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是这样没错。可是现在,你都到了可以合法饮酒的年纪了,弗伊布斯。”
“这和年龄有什么关系?”弗伊布斯说,“就算我还是孩子的那些时候,我也不是在凭运气做事。我认真听了,我认真找了,我确信我摆脱了所有监听监视的装置和人,但最终,他还是发现了……还记得吗,我们十四岁那年,我带着黛安娜去给你打电话。”
艾达大笑起来。
“仅仅就那一次而言,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答案,男孩,”她说,“不是某个你没有发现的窃听器泄露了你们,而是你们联络的对象——那时候,我的电话时时刻刻都被监听着。”
答案如此简单,如此合理。过于简单合理了,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虽然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从来没从来没真正走入过这个世界的孩子,但后来还有很多年他长大了,他执行了任务,经验丰富。为什么他没有再次复盘一下这件事?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疑惑,艾达说:“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因为阅历有限,人总会轻易接受别人告诉你的虚假真相,把他们刻在脑海里,即使之后你已经长大,成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思考,你往往也不会重新用这种新视角来反思当年的旧事。”
她既是在轻笑,也是在轻叹。她微微仰起头来,从稀疏的树枝间望向天上的月亮。
“在你们小的时候,构建出他们无所不能的神话——这正是控制哨兵和向导们的诀窍。”
弗伊布斯突然开口:“那你的诀窍是什么?”
她的视线从月亮上收回来,看向他。此刻视力受限的人是她,可她脸上的那种笑容好像是在说,看不清楚眼前真实状况的人是身边的哨兵。
“我不能说出来,”艾达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是爱吗?”弗伊布斯执着地追问。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讲起了爱:
“爱,是一种双向的控制,既施加影响,又受到影响。相爱的人,不自觉地彼此调换位置,有时候是操纵者,有时候是被操纵者。真心才能换得真心,理解才能获得理解,牺牲才能得到牺牲。凭爱来支配,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被爱所支配。作为一种操纵的手段,爱太危险了。”
“……你爱黛安娜吗?”
“你确定要这样来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吗,弗伊布斯?”艾达说,“只有语言的答案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她说的没错。她总是说的没错。
弗伊布斯说:“那就谈谈你现在的生活吧,谈谈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我可以回去后告诉她。”
她仍旧没有回答他,狡猾地这样说道:
“你答应和我一起散步,是想来关心我的近况吗,弗伊布斯?”
不是。
水母鼓动了一下伞部,游离出去,环绕着他们巡游,确保此处既没有人或设备,除了他们两个和天上的月亮,再没有什么能听到他们此刻的谈话。
“你是项目组的初代成员,攻克了关键技术难题的骨干。”哨兵说,“技术上的东西我听不懂,但我想了解这个项目的原始构想和设计规划。”
“这么直白真的合适吗,弗伊布斯?”
“对你,也许是的,艾达。”
“为什么你认为我有可能回答你?”她说,“这违反许多条款和守则,足以把我再次送进监狱。”
“你提出一起散步的时候,为什么觉得这样可行?”他说,“我不应该和你接触,这会影响塔对我的评价。”
他们对视着。艾达失笑。
然后,她讲了起来:“三十多年前,一份这样的研究被发表:结合时间很久的高匹配度配对们表现出了这样的能力——使用对方的天赋。哨兵可以影响情绪,向导可以尖锐地攻击。我该补充一下时代背景吗?那时候,精确量化的匹配度算法理论才刚出现没多少年。即使是现在,不少哨兵向导还会对匹配度嗤之以鼻,认为冷冰冰的公式不能决定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感情,更别提当年。
“但学界已经拥抱了这套理论,特别是兰卡——兰卡的学界和政界都相信,匹配度的理论是帮助我们赢得战争的关键。所以,这个项目被提出,通过了可行性审核,开始着手开发。这是一个国防项目,按照匹配度计算的公式,逆向基因编辑出一对哨兵向导,达到自然诞生的配对永远不可企及的契合——达到完美,百分之百的匹配。希望这样完美的匹配可以带来强大的结合,通过强大的结合带来强大的力量,重现那些人类只在神话和传说中才听闻过的奇迹——那惊人的力量,他们相遇,他们分离,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因此改变。”
她说到这里,轻轻笑起来。
“这是朱利亚斯的演讲。他总是很擅长用一些宏大的字眼打动人心,凭他这些演讲,他让一位又一位学者加入到这个团队中……我们二十三个人,创造了你们。你们出生的那一年,战争结束了。你们没有终结战争,是人们对战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