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一眼看到她盯着他笑, 难得尖翘的眉角也弯弯向下, 刚吃西瓜冰得唇色鲜灵红透,还微露糯米白的牙。见他看她,她忙收了笑,下唇一推,皱起下巴,拈起一块西瓜,说:“要坐就来坐, 还要找什么冷的由头。”
他不慌不忙把手伸过来握着她的手,说:“是真的冷了,表外甥女儿试试, 手是不是冰的?”
她一试, 正是比她的手还凉, 手心里都没热乎气儿,于是扭头唤人拿个锦被来搭着。两个人同搭着一张被歪在榻上,金花吃完了西瓜擦擦手,问福临:“表舅舅还喝茶嚒?昨天的暑气就是上火了,多喝水才好得快。”说着掂了掂茶壶,又张罗续水。
他靠在锦靠上,说:“好了,昨夜出了一身汗,反而好了。就是没睡好,接连几天,早知道弄只鹰,顺便‘熬鹰’了。”一边说着,抬着胳膊在锦靠上架住头,又闭上眼。
她看他半倒着,那架势要睡,于是手指在他手心里张了张,说:“既然累了,表舅舅早些回去歇着。”
他也不睁眼,只拧了拧眉头,说:“怎么?朕还不能歇在坤宁宫了?非要回养心殿才能睡?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雨,如今朕也有了枕头……”说着他睁开眼,丹凤眼乜着,嘴角似笑非笑,把在他掌心里乱挠的葇荑般的小手攥紧了,浑身透着幽怨又一丝得意地看着她,吞了口口水,说,“各拥自己的罗衾就是。”得意就得意在他有了枕头,幽怨当然就是“表外甥女儿还小”,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泪珠子。
从来也没人这样,在女人的锦绣堆里战无不胜的他偏在她这儿败了一次又一次,而且每次都愈加莫名其妙,皇后的心事,若非她主动说,他从来摸不准,喜不喜欢,愿不愿意,他只能从她的一颦一笑里寻蛛丝马迹。皇后跟他熟稔之后,一时喜一时悲,他越发看不透,也只有更患得患失。能做的不过是她一拦,他就停。天长日久,感情也总有熟成的那日。
眼前她又皱眉,扭着身子说:“何必呢,招皇额娘不痛快。”
“这从何说起,是朕不在坤宁宫皇额娘才不痛快。皇额娘不就盼着三年抱俩?”这次真皱了眉,眉间丘峰隆起,皮肤也打了褶。
“唉……”她长嘘一声,伸着胳膊来抚他眉间的褶皱,“表舅舅你别皱。皇额娘是想要咱俩好,可是她又不想只有咱俩好。看了敬事房的档,两月间您就没招过别人,所以皇额娘不乐意,认为我……那天静妃也说我‘霸着’。”这话说着难为情,她细细想着字斟句酌,语调越发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就落进福临心里。
他才想起来傍晚她说看了敬事房的档,正要细问问她,无缘无故看那个做什么,只有太后想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看他在后宫中意哪几位嫔妃,才时不时去敬事房传档。怕她也作兴着学这些坏毛病,于是冷冷说:“敬事房的档皇额娘爱看,朕倒不知道表外甥女儿也爱看。”本意是要提点她,不要学太后,专在这些枝末处用心。他俩关系要好,不必拐这些弯儿,自己来问他就是。
他始终得意自己“守身如玉”,正没个机会跟她献宝。如今她自己看档知晓,他少了许多趣味,说出来也赏不着她的又惊又喜。之前他对她说了那么多次“只在表外甥女儿身上用心”的话,她回回戏谑着说她记下了,分明并不当真可。他总想找机会再试她一次,毕竟是身体力行得来的,不是一句空洞没着落的话,万一就把这个蜜糖样的人儿暖化了呢?
话是冷的,眼神儿却热,热络地看了金花一眼,她垂着头,认真地说:“不是我想看的,皇额娘拿给我看的。”
这一句福临听着也不顺耳,心里一憋,他才明白体会自己的心意,竟是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她看是跟着皇额娘学坏,她不看是她不在意他。看了说明她还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看自然是不关注了。这是拐着多少弯儿的患得患失。
这么想着他先暴躁起来,只是一向不动声色,这下更得稳住,问:“何时皇额娘叫你去看那个?没听你说起过。”突然想起她傍晚那对眼角钝钝的美目,起身盯着她细看,肿消了,眼里的红血丝还在,她一哭就眼红眼肿……今儿肯定哭过,他就说迷了眼能有多少泪,跟太后说话还要瞒他,不知说了什么,不过既然哭过,肯定是受了委屈。
金花见福临凑到面前,丹凤眼就在鼻尖外盯着她,一扭头,说:“反正就是叫去看了。也叫我劝着点儿‘雨露均沾’。宫里子嗣不繁,特别是两位姑姑,都是科尔沁来的,她们都还没孩子。”说着就在他手心里攥拳头,越说声音越小,他要是真这么“雨露均沾”,她该怎么办?想他是个“恋爱脑”,只对她用心的那些粉色泡泡被她在心里挨个戳破。她才知道,心里疼极了是没有泪的,但凡能哭出来的时候反而有得转圜。
他听了心里也疼极了,说了那么多回,他的心意,她还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怎么不光提旁的女人,还劝他“雨露均沾”那些“旁人”?之前她催着他生娃娃,他只能苦笑,一颗心都拴在她身上,他还怎么跟别的女人生娃娃,当他是种马?经历了昨夜,他以为他俩不一样了,结果她又说这些,就算是太后叫她说的,她就说?这么听太后的话,怎么不赶紧跟他圆|房?这么听太后的话,怎么不见她这么听他的话?他还是一国之君,做家国的主的。不自觉在心里攀比起来,却不知道她还等着听他怎么回。
心里翻腾着,一张嘴觉得嗓子眼儿冒咸腥气,心里沥血,不知道还能怎么跟皇后把心意表明白,只得急智地故作轻松说:“那朕现在回养心殿,让敬事房的小太监来,不拘是静妃还是谨贵人的牌子,翻一翻?如此皇额娘就痛快了?”
话音未落,金花又开始往旁边扭身儿,之前给他乖乖攥在手心里的小拳头也不安分,要从他手里滑出去,只拿个后脑勺对着他,轻轻“嗯”了一声,脊背松了松,仿佛泄了气。
他见她扭身儿,想起她以前反常的时候,笑比哭还难看,不知缘起地就难过得整个人都失了神,那时候他瞧着就心疼不已。现在盯着她后脑勺这心疼的情绪又回来了,还加了倍,他觉得他真的心里剜得疼,一跳一跳的。
逗她做什么,她这么说,自己心里先不晓得多难受,他难受就罢了,再饶上一个她,何苦来哉。从来也没为句话这么后悔,可是既然已经说出去,也只能尽力往回圆。于是捧着她的手送到鼻尖嗅了嗅,又用唇亲了亲说:“然后把表外甥女儿扮做是静妃或者谨贵人,送到养心殿去,仍旧是我们在一处。这样皇额娘称意,朕也不用做违心的事儿。”
不等她回话,又继续说:“朕知道你不愿意,不过是皇额娘让你传话,你就来传。下次,皇额娘再叫你传话,你照来。朕只不从就是。朕的心意,谁也强不了。逼急了,后宫都不来了。”
金花背对着他,听殿外雨声潺潺,心里也像塞了一团雨雾。
听他说这一番话,开始如坠到冰窟窿里,从心口往外冒冷气,耳朵里只听到密密的雨点儿砸在檐上;后来被他亲着手把人亲还了魂,等到他说不来后宫,她才硬在雨里撑了把伞,给自己寻处干地儿开始活动心思。那怎么证明她跟他说过了?总不能撺掇他去跟太后叫板,当面锣对面鼓?那她更是层夹心了,离了福临眼前不知道太后又要怎么教训她。她自认不是怕事儿的人,但是在太后面前就是忍不住打哆嗦。大约是阿拉坦琪琪格特别怵太后。
把手从他嘴下抽出来,说:“有话,你们就不能当面说,非让我来劝;劝嚒,又不听,让人夹在中间当磨心。而且您不听,皇额娘怎么知道我已经劝过了,到时候再治我个不听长辈的话儿的罪……”
他听她说着,摸索着找她的手,说:“再忍忍,等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