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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不知是她眼花还是真实发生了这样的事——重重水镜杂乱无章地漂浮换位,最终竟然重迭在一起。
这时,她面前出现了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
那个人笑容温和地走向她,像是洞悉她内心一切的冷漠与慈悲,缓声道:“我知道你忘记了很多事,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的。”
绍芒抬头,望进她深不可测的眼底。从这双眼里,她看到了自己曾经的种种善与恶。
若是想知道前路在何处,必须倒退回去,找到来路。
荆夜玉为神界的冷漠感伤,降临齿雨城,在茶楼墙角当了几日的隐世神。
她救了殷彩,助周扶疏大仇得报,便更加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错。
于是她回到了符离。
她要知道真相。
十万人因她而活,却显得她做错了。
她隻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只要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正确的,那她就会继续独行,平世间不平诸事,她总是对此念兹在兹。
化出一张陌生的脸,在符离城待了几日,和一个胭脂铺的老板混熟了些,便聊起往昔诸事。
老板娘提及此,面色不愉,“荆夜玉么……这也是没办法的。”
她说,“你可知道符离城这几年闹鬼的异闻?”
荆夜玉惊讶状,“倒是未曾听说。”
“难怪有此一问。事情是这样的……”
“那是个女鬼,大家都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了,也有可能是从来不知道她叫什么,听我娘说,女鬼是支摊子卖馄饨的,容貌清秀,为人和善,任劳任怨,但她丈夫经常打她,馄饨卖得好也打,卖不好也打。”
卖得好,害怕妻子私自攒钱跟人跑了,卖不好,他没得挥霍。
“我娘那辈人都管她叫来仁媳妇儿,她的闺名是什么倒真的不知。”
来仁中了魔族故意放出来的毒障,死的极惨。
大家都以为来仁媳妇要苦尽甘来了,可没多久,荆夜玉就把死于毒障的十万人全都救了回来。
来仁媳妇把来仁伺候的活蹦乱跳,来仁就打她。
起先还只是打,后来吊在房梁上拿鞭子抽,邻里都说卯时就听得见来仁媳妇惨叫了,那真是不分昼夜的痛打折磨。
来仁媳妇就这么没了。
一个容貌清秀、善良勤快的女子,年纪轻轻就没了。
后来符离城就总是闹鬼,一直闹到现在。
“你说荆夜玉这个人……唉,没法说,没法说,她救活的那十万人中,原本有五万人就是该死的恶人,她却救活了,这让原本像来仁媳妇那样纯善的女子失去了活路。我原先对她没什么看法,只是这些天被女鬼闹的,有点难受,她初心是好的,但好心也有办错事的时候,人嘛,生死有定数,死身救世听起来大义凛然,但不知又促生多少悲剧。”
魔界浮水玉殿已封,笼罩在符离城上方的阴霾早已消散,这样明媚温和的天色,荆夜玉却觉得自己那颗心灼痛起来。
不一会儿,全身都滚烫起来。
羞耻与自责充斥在脑中,她有些茫然。
那天,符离下了太阳雨。
泥土馨香飘在鼻尖,踩上石子路,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冷热。
好物易碎,人事苍茫,人生残破。
她不禁怀疑起来。
那都是错的。
从她修行的开始,一直到如今,全都是错的。
她就该死。
她想起那些对她破口大骂的修士和凡人。
“非要和别人不一样才显得你是非分明?自恃清高,其实冥顽不灵,蠢如癫蛾,死不足惜!”
“究竟是为名还是为世你自己心里清楚!”
是她错了。
失魂落魄地去齿雨城,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璇衡宗彩阁。
荆晚沐在漪沧殿议事结束,来时看到她,面露惊喜。
两人饮了阵酒,荆晚沐问她出了何事。
她没说符离城的事,隻道:“是我错了。姑姑,我不想……”
荆晚沐明白,她不想做生灵神了。
关于凡间的流言,她早有耳闻。
“错的不是你。”
荆夜玉苦笑。
荆晚沐劝道:“若天道英明,恶人就不该久活,你不过是在人和魔之间选择了救人,好人与恶人的造化都是天道在管,再不济还有九重天上那么多神仙,何时让你一个人去承担这许多?”
“既然天不英明,我们造一个英明的天,又有何妨?”
红尘翻涌,转眼一百年过去。
“绍芒?”
沉睡许久,绍芒恍惚间听到司翎萝的声音勉力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枕在司翎萝肩上,浑身软绵无力。
司翎萝面色慌乱:“怎么晕倒了?”
绍芒想回答,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回。
她似乎能够体会到荆夜玉的一切。
她懂了荆夜玉为何会用暮荷剑剜心,懂了荆夜玉为何会在葬神台声称要杀光恶人,也懂了她在齿雨城为何总喜欢蹲在茶楼墙角听书。
刚才那个人的声音仿佛仍然响在耳旁。
救世主是那么容易当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