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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记(掸子巴掌公堂板子夹在父母爱情中挨打的儿子小故事)

 

吴承仿佛听了甚么极尽荒诞之事,只觉得可笑,嗤声讥道,“你我之间,还有甚么话讲!”

玉仙自袖中取出了一纸素白信笺,说道,“这是我父亲的一纸遗书,当年你宿醉未归,爹爹给我留了玉镯一只,银两五十,逼我改醮另嫁,我心中不忍,才托了牧兄,赠你钱银……”

“住嘴!”吴承锥案而起,大怒道,“你无凭无据,安敢信口胡吣!”

玉仙哀道,“倘或牧兄在此,便可为我一证。”

吴承心中愈恨,切切道,“你还敢提他!倘若恩兄在天有灵,必然耻于与你这等毒妇相提并论!当年若无恩兄接济,早在你庭前休夫,赶我出门之时,我便已经在雪地里冻饿至死了!”

玉仙道,“你金科不第,借酒消愁,屡劝不改,我若不如此作为,怎样逼你振作!我自知有愧,这十数年来,又何曾烦扰过你?今日你要问当年,但看此信便知!”

吴珍跪在地上,只觉得天惊石破,霹雳连声,甚么,甚么庭前休夫?甚么借酒浇愁?他,他都听到了甚么不得了的东西啊!

吴承恚恨满腔,积年转过,当年之辱却仍恍然在目,“你还在这里矫言伪行,大话弥天!你既廉耻丧尽,一份先人遗书,要伪何难!”

玉仙闻言,攥起双手,只觉得许久以来压抑的郁郁怒火猝然腾跃起来。先父之死,原就是她心中最痛最恨的创痕,吴承非但不愧,竟然,竟然……

吴珍看见,他的母亲,骤然把信纸拍在地上,豁然起身,厉声叫道,“吴承!”

“大胆!”

玉仙浑然不惧,字字泣血,“时至如今,你还敢提我父亲!你真是朽木枯枝烂到根,观音洒露难反青!我原道你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原来红袍乌纱,不念旧情,虽然学海文江,竟无丝毫度量!我虽弱女,堂堂正正,你为高官,玷辱供养。明镜悬顶,黑白不分,错勘贤愚,妄乖忠良!好一个府尊大人,你还有何脸面,再言当年,有何脸面,质问糟糠!”

玉仙孤身将吴珍养大,在他眼中,娘亲一向温柔慈和,哪里有过这等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时听得呆在地上。吴承在堂上听她连声怒骂,自己只好似那周昌之期期,邓艾之艾艾,又一比那口吃的韩非,纵有千般道理,没有莲花三寸之舌,又为之奈何?他气得双手发抖,连声道,“悍妇,悍妇,岂有此理!”

旧怨新恨,齐齐涌上心头,吴承四下环顾,看见一众不敢言语的衙役,忽而把吴珍一指,大声喝命道,“给我把这嬖人之子叉了起来,重重地打二十板子!”

吴珍正听爹娘争执,万不想突然自身难保,眼看众衙役领命,提着棍棒逼将上来,他只觉得六月飞雪,惊呼道,“跟我有甚么关系啊?打我做甚么啊?你们不要过来啊!”

十数衙役听着前知府夫人咆哮公堂,早已噤若寒蝉,终于等到事做,各个奋勇当先,两下就把吴珍按倒在地,挥起长棍,重重砸下。

嘭!

“啊——啊……?”

吴珍喊到一半,突然发现,竟然……不是很疼?

嘭!

又是一棍砸下,吴珍这才发现,那杖头一边触地,听着声响可怖,其实大半力气,卸在地上。他悄悄抬头一看,虽然看不清父亲的神色,但却忽然福至心灵,等下一杖打下之时,便嚎叫出声:

“娘——!”

吴承听见闷闷杖声,看见玉仙震惊愤恨的神色,忽然有了新生的底气,冲着堂下断声骂道:

“你也配提贤良两字!当年你,你斗大明珠视鱼目,待飞凤凰认草鸡,攀折灵芝当蓬蒿,错摔瑶琴作柴劈!凭你落花有意,再随流水,我却无心,去拾那塘底堕泥!”他思及当年玉仙辱他,将他比作泥地泼水,难扶难收,只觉得哀痛之极,“休道复合重归,再言当年情义,简直污了本官的耳朵。”

玉仙听得此言,只觉得荒谬不过,连正在挨打的儿子也顾不得,竟然潸然泪下,悲声问道,“我当年说你,难道说错了么!”吴承不料她恸哭失声,不能作答,就见她并指直指堂上,大笑道,“我跟你复合!你自掂自量,称上一称,连皮带肉,重有几两,带筋连骨,重又几斤!你忘德负恩,不仁不义,就休怪世人看得你轻!”

一丝怜惜,转瞬而逝,吴承复漠然道,“好啊,你当年覆水逼休,我今日泼水还礼,倘若覆水收得起来,你我有缘再聚,倘若覆水收不起来,终此一世,再不相见,各赴东西!”说毕,扬起一盏茶水,尽数泼在地上。

吴珍身上板杖不停,哪怕衙役有意放水,也是实实在在地挨揍,十几、几十杖接连着打下来,他总算痛得眼前发黑,自臀至腿,浑似失却知觉一样。这一场闹剧至今,他听见父亲断情绝义之语,心下大呼不好,当机立断,放声喊道:

“冤枉啊!小民冤枉啊!义父!府尊!青天大老爷——!”

吴承恍然惊醒,挥手叫停。吴珍看准时机,就地一滚,强忍半身剧痛,趁着无人注意,眼疾手快,飞速地把地上一纸遗书塞回怀里,又一把抱住玉仙双腿,哭道,“娘,我身上疼,我疼,我们回家,我们回家罢!”

玉仙心如刀绞,跪地抱起儿子,浑身战颤不止。吴承几次想要开口,到底只是坐回椅上,吩咐道,“寻条门板,把他抬了回去罢。”

幸而牧义未走,几人寻了一户好心人家借宿。玉仙衣不解带地照顾幼子,直到傍晚,吴珍低声道,“娘,我们多留几天罢。”

玉仙垂目道,“留甚么留,我们回家。”

吴珍不敢再劝,就又求道,“娘,你抱抱我。”

玉仙鼻尖一酸,吴珍扑进她的怀里,声声哭道,“我原以为是义父成了爹爹,想不到爹爹没了,义父也没有了!娘,娘!”

他虽然说着义父,话下之意,却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亲生母亲这边。玉仙心中感动,也陪他落下泪来,又哄又劝,说了好一会子,等吴珍沉沉睡去,她才起身离开。

吴珍听着母亲远去的脚步声,再度睁开眼睛,双眼之中,澄明如镜,摊开手掌,手心之上,正是玉仙时时佩在身旁的,一枚传家玉佩。

午后,牧义之母周氏坐在府衙三堂之中,终于等来了下衙的吴承。

吴承见到妇人,当即大礼要拜,周氏连连阻拦,吴承只道,“若无恩兄当日,便无下官此身,还请恩嫂在上,莫要推辞!”

周氏长叹一声,从身上取出揉得皱皱巴巴的书信一纸,并玉佩一枚,吴承正自疑惑,就听她恳切言道,“府台大人,我家丈夫早逝,你们当时的恩怨,我一概不知。可是,自己家里甚么情况,我却不能装聋作哑。当年那时,就是卖了我们,也凑不出五十两银子的路资。”

吴承悚然一惊。

周氏硬把玉佩塞进了他的手里,又道,“我家祖上积贫,又哪里有甚么传家玉镯。吴弟啊,你是冯家之婿,不会不知,当年冯氏一门,因山中一石原玉起家,这玉佩,与你当年收下的镯子,是否系出同源,大人找人——一验便知。”

在吴承飞马赶往户县的路上,他慢慢地想起来,当年他离家之前,妻子手中,分明还有几亩田产祖业。

为甚么,在他与亲子相逢之日,吴珍会贫窘成那个模样呢?

冯玉仙已经不想见他了。

城中才是深秋,乡下已有凛冬之景,细细的浅溪结冰不化,衰草下露出干涸的冻土。玉仙远比两日之前平静得多,她向他道:

“覆水难收,往事不追,府台大人,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吴承再想开口,玉仙已经转身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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