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他是被冻醒的。
醒来时,外头天都黑了,竟是一口气睡了足足大半日!
八月上旬,中秋前夕,昼夜温差已经很大了,他只穿一件单衣,没盖被子还光着脚,怎么可能不?冷?
精神抖擞地爬起来,秦放鹤先洗了脸,又穿好鞋袜,上半身探出号舍吹了一回?晚风,然?后将?今早没能打的太极打了两遍,果然?神清气爽。
小桌子上紧挨着被子的位置摆着午饭和晚饭,都是两个饽饽、两碗烩菜,里头有点?肉丁。
此时凉爽,胃口也回?来了,秦放鹤饿得够呛。
天气炎热,饭菜容易变质,午饭是不?敢吃了。他用手背往那几个碗壁上试了试,还热乎的便是晚饭。
秦放鹤先收被子,晒了一下午,十分干爽,摸起来也比初时蓬松多了,霉味馊味也几近于无。
很好,很好!
先生火,将?白?天没来得及晒的褥子架在旁边烘烤。
小锅子里加入红枣小米,熬了香喷喷的小米粥,单独盛在碗里,然?后挨着把那两个菜和饽饽热过,这?才大口吃起来。
贡院附近并?无人?烟,没什么光污染,从号舍内抬头望出去,可以看见?漆黑夜幕间散落的星子,闪闪发亮。
入夜后贡院大门关闭,未到场的考生皆以迟到论处,不?许再进。
秦放鹤竖起耳朵听着,动?静不?少,毕竟三年一次,估计没多少人?舍得缺席。
夜色渐深,各色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打呼的磨牙的说梦话的,甚至还有放屁的拉肚子的呕吐的,无所不?包。
秦放鹤睡得并?不?好。
估计没几个人?能睡好。
但因他白?日抓紧时间补了觉,次日醒来时,依旧精神。
代表考试开始的号炮响过,考卷和答题用纸便发了下来。
秦放鹤仔细看过,乃是四书两题,论史一则,指定韵的诗一首。
答题用纸有且只有一份,禁止污损,甚至就?连修改错字的字数也有规定,超过了就?要被判失效,极其考验考生的心理素质和下笔稳定性。
秦放鹤在心里将?题目迅速过了遍,一边打着草稿,一边还能替同来的学子们?惋惜:光这?一道论史的题目,应该就?能刷下来不?少人?。
时下史学以《史记》为主?,余者为辅,该题却出自二十四史中的《陈书》,讲的是南朝陈史的故事,本就?是其中相对来说比较偏的一本,而取的题目更是刁钻,涉及到冷门的人?物,平时多不?为人?重视。
公里公道地说,这?道题属实过偏。
但《陈书》也确实在考试范围之内,选题的篇目又实在不?算超纲……
若真要怪,就?只能怪考生们?掌握知识不?够全面。
一般来讲,逢此大考时,考官们?多以中庸为主?,不?大会剑走偏锋,故而单从这?一道题目,便可窥见?一丝端倪:
此番的主?考官恐非老成持重一派。
不?一定年轻,但个别行事时难免有些偏激,甚至喜欢挑刺儿?、出风头,以此展示自己的权威……
这?么想着,秦放鹤就?在脑子里把所剩无几的几位主?考官候选人?又过了遍,基本八九不?离十。
确定主?考官身份后,一切难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四道题目,乍一看,主?观、客观各半,但实际上,两道四书题也要扩展做文章,结合前朝故事以论当下。
秀才,举人?,看似一线之隔,但考试难度却天差地别:前者只要记性好,多磨几次,总有考中的可能。后者则更侧重深入挖掘考生的个人?思?考能力,光会背不?行,会写文章不?行,最要紧的是要让考官看到你做官、为政的能力。
这?就?是挑读书人?和选政治家的区别。
前三道题有字数限制,不?得少于五百字,不?多于七百字,时间绰绰有余。
秦放鹤先打了腹稿,又反复默念几回?,拿不?准的地方就?用手指蘸水在地上排布过,这?才往答题纸上落笔。
来之前,秦放鹤就?曾不?止一次进行过考试模拟,时间分配烂熟于心,此时动?笔就?很果断。
午时鼓声响起时,秦放鹤已经顺利写完前两道四书题,无一字更改。
他放下毛笔,活动?着因长?时间握笔而稍显僵硬的手指,缓慢而悠长?地吐了口气。
薄薄几页纸,轻若无物,可它们?却偏偏能决定自己的前程,又重若千钧。
明早才能交卷,期间考卷如何保存也是重中之重。
他先将?墨迹仔细吹干,然?后卷成小筒,表面覆以油纸,用带的一小条细绳悬挂在号舍的房梁上。
如此一来,无论稍后他不?慎打翻水罐、炉火甚至是马桶,都不?会影响到考试结果。
今天的午饭还不?如昨天的,肉丁少得几乎看不?见?,炖菜也火候过大,烂糊糊的蜷缩着,看一眼便胃口全无。
秦放鹤只拿了热饽饽,自己用带来的蔬菜干、肉干浓浓地熬了一锅蔬菜肉粥,保证基础营养摄入。
下午继续答题,偶尔上个厕所,起来做做拉伸运动?。
读书人?社会地位高,但其实在考中进士之前,是没什么尊严和隐私可言的。
开考后考生的肢体?便不?能随意探出墙体?之外,不?能说话,不?能有可疑的举动?……至少两天两夜关在这?小小号舍内,吃喝拉撒都在尺寸之间解决,水和蜡烛都要算着用,大热天不?能洗澡,人?都油腻腻的,哪儿?来的体?面?
若不?走运,很可能正在上厕所的时候巡考官就?过来了,这?个时候还不?能躲,一躲就?显得心虚: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呢,你是不?是想舞弊?
并?非人?人?答题都像秦放鹤这?么快,白?天时间不?够,少不?得夜里挑灯,初九当晚,就?有几名考生因种种失误引发小规模火灾,有烧了自己的,还有烧了卷子的……
类似的事情就?像现代高考忘带准考证,听上去简直匪夷所思?,可确实每一届都有,还不?少。
抬头就?是光秃秃灰溜溜的墙壁,时间的流速突然?变得不?可估测,饶是秦放鹤这?种经历大考小考无数的,初十早上睁开眼时,也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不?像考试,更像是犯了错的关禁闭。
但凡心理素质差点?儿?的,多来几次,人?都能崩溃了。
他忽然?理解了当年孔姿清等人?的憔悴。
这?是真遭罪。
卯时过半,即清早六点?,贡院开始鸣放号炮并?奏乐,宣布考试结束。
巡考官开始在各号舍之间不?间断走动?,已经答完的考生现在就?可以交卷,在大门后等候出场。没答完的,也可以继续答题,直至太阳落山。
在号舍内憋了两三天,期间不?知多少次汗流浃背,秦放鹤低头都能闻见?自己身上散发的馊味儿?。
他把所有的卷子最后检查一遍,连同草稿纸一起抱着,准备交卷。
不?多时,巡考官过来,秦放鹤抬手示意。
对方仔细核对了他的应考凭证、考卷和草稿纸数量,以及户籍文书,这?才带着往外头去了。
沿途经过无数号舍,秦放鹤看见?了无数头发油腻、眼神麻木的考生们?,宛如难民?在世。
交了卷,秦放鹤领了竹制“照出笺”,背着皱巴巴的行李去往小门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