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以此起誓
直到听见有人按下快门,江暮云驀然回神。
他悄然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接续刚才的讲题。眾人目光不知不觉便重新聚拢起来。
有工作人员轻拍季紜希手臂,引导她入座。
坐下来后,季紜希能感觉到仍有零星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双手交叠着,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江暮云就在台上。没事的,愈紧张愈要抬头挺胸。
江暮云的演讲结束了。
会场内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止——
季紜希心口怦怦怦地鼓譟着,等待着不知何时窜入耳中的呼唤,然而等着等着什么也没等到。
主持人邀请第二位讲者上台,他说着自己接在江暮云后面负担有多大,要大家至少听完第一小段再走才不会太丢脸。
完全看不清周遭状况,只觉得整个空间人声鼎沸,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季紜希不敢贸然起身,只得呆坐在原位。
入场前,cire将唯一的通行证交给她后便先离开了。
于是她就这样独自走入会场,一步步来到这里——
怎么做到的?她已经想不起来。
就像她也想不起一年多前,自己究竟是怎么独自抵达浮光美术馆的。
讲者声音嗡嗡作响,眼前模模糊糊,奇异的灯光扫过来,眼前一片扭曲变形。季紜希捏紧自己的手,直到指节泛白、呼吸短浅急促。
第二位讲者的演讲也结束了。
季紜希做了次深呼吸,趁人声杂沓时站起身。
眼前光影交叠,她完全无法辨认方向,打开导盲杖才刚扫过去就撞到别人的腿。
听见有人惊呼,她急忙致歉,愈急愈心慌,再往旁边扫,不晓得又撞到了什么,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了。
有工作人员上前关心,问她要去哪里。
季紜希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好说想去化妆室。
工作人员引着她抵达化妆室,贴心告诉她方向和隔间位置。
直到确定对方离开,季紜希轻吁一口气,走出化妆室,倚墙佇立。
她第一个念头是拨电话。找谁都好至少能带她离开这里。
但……
他真的不理她了吗?
他要对她视而不见一走了之了吗?
季紜希垂着眼瞼,倾听脚步声三三两两经过,有皮鞋高跟鞋球鞋和靴子,由远及近,而后又远离。
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暮云走路时总是这样。
无论是一年多前美术馆里听见的皮鞋声、别墅里的室内鞋声,或抱起她那天的球鞋声,他走路总是平稳的富有节奏的。
好温柔好温柔,一点都不像他,却又好像好像他。
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
由远及近,愈来愈近,而后停下——
「玩够了吗?小公主。」
季紜希愣然抬眼。
江暮云一顿,怔怔看着她。
「……你干么?不舒服?」
只见她眼眶含泪,摇摇头,朝他微笑起来。
搞什么,刚观察她一整路,安安静静什么异状都没,现在见到他是在哭几点?难道他是什么妖魔鬼怪吗?
江暮云脸色垮下来,抓起她的手往前走。
季紜希不知道要去哪,也不晓得下一秒会不会撞到东西,心里却异常平静。
直到进了休息室,江暮云正想松开她的手,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竟然还在笑。
「还敢笑?你知道自己被多少人拍到了吗?」他拉起她手腕,「妈的,接下来你的脸就会全国皆知,这下你高兴了是吧——」
「嗯。」
「……哈?」
「我很高兴。」季紜希笑吟吟地望着他,「你也应该高兴才对。」
「我?我要高兴什么——」
「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女朋友。这代表我就算想逃,也逃不掉了。」
「别再自以为是了。」
江暮云声音冷下来,放开她的手。
「我不该画你的眼睛,这我和你道歉。其他事我不欠你什么,你想进卧房我也让你进了,想在我这领薪水我也让你领了,小公主体验人生之旅结束了,别再来烦我了!」
说完,江暮云转身走向沙发,坐了下来。
他不发一语,等着她知难而退。
「暮云,有没有人说过?你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你到底想干么?」
「仔细想想,一直以来都不是我在烦你,而是你愿意让我烦……」
江暮云蹙起眉,转头一看,只见季紜希站在门边,朝他嫣然微笑。
「初见那天,是你主动和我搭话。还自己挪出位置,让我看见你画布上的蔚蓝大海……」
季紜希朝他迈出一步。
「还有,是你主动吻我的。」
再一步。
她伸出手,恰好碰到他肩膀。
「听说,你找了我好几年。重逢那天,我本来要走了,是你叫住我的。刚刚也是,你大可以视而不见一走了之,你却还是来找我了……」
怔然地,他昂首仰望着她。
这一瞬她沐浴在光里,眼眸流光瀲灩,那样美丽那样纯粹。
「钥匙,也是你自己交给我的……真正让我走进那间卧室的,是你。」
季紜希抚着他双肩,坐在沙发扶手,朝他微微倾身。
好近好近,近得彷彿能看进他眼底。
要是看得见就好了。
被诊断出眼疾后,她曾上千次上万次想着要是能发生奇蹟就好了。
上千次上万次,却都抵不过这个瞬间。
只要一秒,只要能看见一秒……
她想让江暮云的温柔视线扎进眼底。
「……那不代表什么。」他喉结滚动,哑声道。
她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那,为什么要将钥匙还给我呢?」
「你……」
「直接扔在我包包里,就算我再怎么看不清,也能很快发现的吧?就算我没发现,cire小姐也会告诉我的吧……」
江暮云轻声叹息,闔上双眼不愿再看。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没有尽头的黑暗。
「暮云,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
黑暗里,他听见季紜希这么说。
像梦一样。
「……嗯。」
难道在地狱里,也能做白日梦吗?
「你是不是,其实很不希望我离开?你想要我留下来,对不对?」
嗓音掺了蜜,宛如魔女低吟蛊惑。
眼前黑暗,彷彿缓缓渗入微光……
「……那又怎样。」
——他其实很诚实嘛。
她抬手摸索他的脸,倾身轻吻他脣角。
乾燥的,柔软的,心动的,游移在脣边曖昧模糊。
「我不会离开你,我保证。我以这个吻起誓。」
起誓?
为什么?
这是基于爱还是怜悯?是赦免还是恩赐?
他不明白。
只觉得这一瞬,发自内心感激涕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