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惊马
先帝延平元年春,上林禁苑。
花朝盛筵曲水流觞。新帝登基日短,政令未行,故借了上林苑广阔天地施恩于臣下,允准众臣及家眷聚而同乐。
为表男女大防,朝臣与女眷分席而居,泾渭分明。一面是纵意畅饮、弹剑作歌,另一面又是喁喁细语、燕舞莺声。
两边俱是一派和睦之景,唯独那列位于臣子席位末端的吕平章无人问津。而她倒也落得清净自在,独个箕踞而坐,以手支颐自斟自饮。
箕踞者,坐席时两腿前伸且膝盖微微上耸,上身也不必挺直,形状如簸箕,是最省力的坐法。如此不雅不敬的姿态由她做来,竟然有几分潇洒写意的味道。
广袖翩云,意态风流。
“李家姐姐,你看她,没有礼数……”有人以帕掩口,小声地指点着她。
“哼,不知廉耻!我辈士人耻与此蠢妇为伍!”也有人放声直抒胸臆。
“一个无权无位的民间书院山长,竟然能享受从三品国子祭酒的俸禄,简直匪夷所思。”
“她怎么配坐在官宦一席观礼?”
“是因吕娘子从前在国子监时便与圣上有些交情吧。”
“什么与圣上有旧,恐怕,是先帝他老人家在外头私养的遗孀哟!为人子嗣总得尽孝道照顾庶母,实则圣上心里怕也是难办……”
“许大人此话在理,只是这人长得不怎么样……”
更多肆无忌惮的言谈蜂然而起。虽顾及天家威严,不敢在人前高声宣扬,可私底下那些小话,早已直奔下三滥的路数上去了。
“程师,你看。”席位左上首,一中年臣子轻捋美髯,与右首老者对饮了半杯,“吕家那小丫头,如今也晓得自污以敛其锋芒了。”
程子光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登时长眉紧捻,“昭明已逝,平章失势。我有些后悔,从前实在不该因惜才将她捧得这般高。官场对一女子来说,绝不是什么安身立命的好去处。”
“难道屈居后宅就能安身立命了?世家大族,哪户房里不藏污纳垢?”中年臣子淡然一笑,“吕平章的才能,其实远在你我之上。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但为己故,必当不遗余力地去打压、去贬斥、去排挤,如此方能挣得三分脸面。一代文曲英仙投胎化命,最终却困囚于一女子躯壳之内,可悲,可叹。”
程子光握着杯盏怅然叹息:“可怜她已长成一颗参天之树,却因不愿修剪枝桠,到哪儿都无有容身之地。若不是当年晋懿帝夺位手段太过残酷,致使百姓恐惧女主当政甚至到了因噎废食的地步,拿我这太师之位给她,她也做得。”
“程师好大方,连太师的位置都能拱手相让?”中年臣子容长脸面,清隽端方,剑眉之下嵌了一双极文气又极正直的瑞凤眼,此刻眸色似乎闪烁不明。
“容太傅家业兴旺,又是天下‘清流’与门阀共首,自然有舍不下抛不掉的责任。我老程两袖清风,两子一女早有了各自的归宿,家中不过一山妻互相扶持。自退一步有何不可?”
程子光凛然大义,连容竟这等清高人物也被噎得一哽,但只片刻的功夫便恢复了常态。
虽目内还隐着半缕阴郁未散,面上却已然笑开,对着程子光恭敬举杯:“程师高德,容竟自愧不如也。只是您就不担心,有朝一日,她会不会……站在你我二人,乃至我整个大胤的反面?”
程子光动了动唇,神情默然。
“我……不知,故而,才选择袖手旁观。”
再说吕雩这面。三四个寒门的年轻文士互相对视一眼,终于鼓足了勇气挪至她席位周边,皆执谢师之礼俯首举杯:“吕夫子安。”
“好,好。”吕雩来者不拒,干了几杯后才挥手道:“在这儿就不必拘泥于师徒礼节了。各自快活去吧!”
一干人众却不愿离去,其中有个领头的少年出列一步,端看他相貌竟然极为出色,可却早早地白了少年头,一身的落拓不羁,打眼一看,不像文士,倒有几分像是江湖上炼魔功的大宗师呢。
“夫子,庸人可恶不识真金,您怎么也这样自污声名?咱们做徒弟的瞧着,心里都难受得紧!”
“是啊是啊……”众人皆附和。
吕雩又自斟了一杯,一双眼眸清如明潭,面朝着众学子淡淡道:“难受什么。所谓真金,其价值都是由人去赋予的。无人定义时也就是路边一块闪闪发光的石头,还没有黄铜黄铁来的坚实。”
“夫子莫要自伤,是真金则不怕火炼,这是铜铁所不能比拟的内在韧性。夫子您应先帝旨意,复兴警世书院,大好的年岁都奉献给教导我等穷苦书生,此德此行,高山仰止,若众生不知敬重,则是众生之过。”另有一温润青年拱手道。
众人皆翘首以盼,吕雩却毫不在意,“张硕,明林,你二人的心意为师知晓。只是为师素来逍遥惯了,不愿委屈自己。”
张硕心里发急,握拳道:“可您这样确是落人口实……明明往日教导我们都是跽坐,怎么今日……”
吕雩晃着杯中澄酒,笑着摇了摇头:“你只瞧见为师我坐姿失礼,却未瞧见旁人眼中已先有了梁木。单我这个人的存在就足以让人如鲠在喉,不欢喜的总归会有理由不欢喜。既然如此,我如何坐还重要么?倒不如怎么舒服怎么来。”
众学子闻言俱是一怔,相互对视一眼,目中流露出深思之色。正在这个当口平地里忽斜插进一串儿银铃似的笑声,只见两个小童不知从何地钻出,一前一后地跑了来,俱拍手嬉笑:“这位姑姑说的好!”
这两个孩子一般大小,一般胖瘦,连五官亦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原是对粉雕玉砌的龙凤胎。
女娃娃仰着小脑袋好奇地盯着吕雩,嘴里细声细气地嘟哝道:“姑姑,我也喜欢像你那样舒坦地坐着,可今日来前娘亲特地叮嘱了,若不乖乖地跽坐,她就要打我屁股哩!姑姑可知是为什么?”
吕雩模样虽不出众,却很能得些孩子的眼缘。眼瞧着两金童天真无邪,她眉目亦温软下来。
正欲开口,一素服妇人疾步行来,待到了近前才伸手将两幼童一左一右揽入怀中,勉强稳住声线向她福身行礼:“吕大夫人,众位先生,妾身有礼了。妾的两个孩子年幼尚不知事,请夫人海涵。”
虽说着话,可额上早渗出密密一层细汗,想来面见外男已让这妇人如芒在背,孩儿胡言乱语丢了自家脸面更似雪上加霜。
二十来岁的娇俏妇人,一张素面惨白如纸。
吕雩呼吸微顿,凝望着她轻轻道:“迎枝?”
她想说些什么,又知晓此刻场合不对。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独李迎枝看得太重,因其本来就是个敏感的性子,心气又掐尖要强,若听人一句话就改了,那倒真不像她了。
“叨扰众位,妾这便退下了……”
“李夫人稍停,”吕雩眉目一动,指尖在袖中捻了捻,旋即俯身轻抚两个孩子的头顶,“相见即有缘。他们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娃娃正欲张口,却被李迎枝一把捂了回去,由做母亲的代为答道:“男孩名叫盛骄龙,女孩名叫盛千娇。”
“好名字,大气爽利。是你给起的?”
“不……是妾的亡夫所取。”
“盛郎将果然心胆豪迈过人,义士千秋。”
吕雩点头,从袖中掏出一枚阴阳鱼佩,“一佩两件,既是装饰,也是可以拼解拆分的小玩意儿。不值钱的。且拿去玩罢。”
盛骄龙欢呼一声,从吕雩手里接过玉佩,和妹妹两人头碰头地蹲在一旁玩去了。经此一打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