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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藕断

 

陆沉似乎从来床上床下分得很开,即便你们是夫妻,也是如此。

也许是因为彼此都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所以你也没有想要主动去改变什么的意识。

胡闹了整晚,第二天一早,你趿着拖鞋打着哈欠下楼,看到陆沉正坐在沙发上等你,茶几上放着两份纸质文件。

你没有太过意外,这确实很像他会做出的事情。温情与亲密一旦过了时间,错开地点,就像被毛玻璃蒙了一层的标本,没有那种让人眷恋的平淡生活气,反而有一种不得已去审视宣判其淫乱的尴尬。

陆沉安静地看着你签上名字,看你的长发被扎成一个散乱的丸子,鬓发垂落一点儿在颊边。你还在读书,单纯天真,一点儿灰尘都没有;而他每日觥筹交错,游走周旋在利益人情之中。

陆沉垂下眼,真切的神情情绪都掩在镜片下面,看不分明,那张英俊的脸因此显得有些漠然。

你感到一点儿局促,因为清早陆沉起床时,你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撒娇耍赖要他躺回来。

陆沉哄了你一会儿,耐心,周全。你一直在心里觉得,几个小时前的温柔一定是真的。

现在你不太能确定了。

陆沉浏览了一遍这两份文件,而后将之放在一旁。

他道:“协议里写得清楚,你可以选择回学校或是到自己公寓那里,也可以继续住在这儿,我……”

你急急打断:“不了不了,我回学校,这样早晨还能多睡半小时。”

陆沉点点头:“好。”

他起身,垂眸看着你:“困就再睡一会儿,我要去趟公司,记得定好闹钟。”

你也点点头。陆沉的角度,能看到你睡衣散开的领口边缘隐约的吻痕,以及浅浅的沟壑。

你点头的样子有那么点顺从的意味,昨晚也是这样。陆沉突然想起,你在他面前似乎一直如此,从未试图“伸过爪子”。他对你的生活并非完全不在意,也不是一无所知,知道你在面对别人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绝对柔软的性格。

陆沉移开视线,向着你露出如常的微笑,很快离开了这里。

-

陆沉今夜回家的时间,算得上早。

你收拾得很快,斗志昂扬准备迎接新的生活。夕阳尚未全部被吞没时,你已经把东西搬了个七七八八,一部分放在家里给你买的公寓,一部分和宿舍阿姨交接后,带进了宿舍静园。

因此,陆沉回来的时候,你并不在这里。

陆沉在玄关停住脚步,管家上前问询,他只轻轻摆了摆手。

两年时间,你在家里攒了不少东西,像阿里巴巴的金矿一样,陆沉时不时能从一些小地方看到你的发卡和皮筋儿。有的被他随身一放,今天晚上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拿出来的,就是其中一个。

它和钢笔放在一起,陆沉在签字时意外摸到,但并未示于人前。

现在,他从内兜拿出了这个属于你的发圈。上面挂着个很小的兔子装饰,属于小姑娘才会喜欢的类型。

陆沉缓缓攥了一下。

他有时候在床上叫你小兔子,算是一种比囡囡更进一步的亲昵称呼。你对这个称呼反应明显,虽然未曾脱敏,但逐渐生活里也开始不自觉选择有兔子相关标志的小物件。

陆沉隐约觉得自己嗅到了烟草和石灰水混合的气味,像是什么东西烧到最后的一点儿余烬,如果可以用视觉捕捉,会觉得它看上去有些冷。

昨天他试图询问你离婚的原因。

“你……不愿意?我以为,这桩定下来这么久的婚姻,你也是被迫的。”这是你的回答。

陆沉当时没说什么。你的注意力在做爱时本就很容易涣散,他稍稍撩拨几次,就轻易让你把重点放在别的地方。

事实上,陆沉觉得你说的很对。他一开始确实也这么认为。

但有的事情发生时并不绝对讲求逻辑和前因后果,否则人类也不会对“命运”这个词如此热衷。

陆沉无法确定自己想法变化的确切时间,但那一次,他一直记着。

两年前,秋天到来之前的一个下午。那时基于婚前培养感情的目的,陆沉会抽出时间邀请你一同外出,或者说,约会。

这个男人如果想要讨人欢心,几乎只是勾勾手指的功夫,你很难拒绝,并且每次相处,心情都非常愉悦。

那天你们路过了一家很老的咖啡馆,店内有一面巨大的书架,展陈整洁,你从中发现了一本圣经公式书。

这种书时下已不常见,或许因为宗教相关,本来也比较敏感。

你对这本书很感兴趣,在座位坐下,兴致勃勃地翻着。陆沉坐在你的对面,边喝咖啡边耐心地望着你。

书做得很精致,虽然已经有时间的痕迹,但也让人很容易生出阅读的欲望。里面有很多插图,据说从前的圣经上也有很多图画。

你想着,不自觉就说了出来。

陆沉有些忍俊不禁:“最早的圣经,是在最好的羊皮上书写的,即便是后来大量传播,也依然有技术精湛的画匠在每一卷羊皮卷上描摹那些图画,并且如出一辙。”

你撑着下巴,笑着道:“如果现在还有羊皮卷,得用专门的箱子来收纳了,装一大箱,把几百只羊的灵魂都塞进去。”

陆沉留意到你在看以色列人因为信奉异教偶像被上帝惩罚的故事,他沉吟片刻,抬眼问你:“有没有听过索多玛城的传说?”

在伦敦读书时,陆沉不可避免接触到那里的宗教和文化。与国内完全不同的文化信仰,使他们尤为强调赎罪忏悔意识。

总有人天生有罪,圣经旧约中的大卫王,因宠爱幼子押沙龙酿成大祸;而罗马的索多玛城,因为城民没有信仰,毫不虔诚,举止放荡,被上帝用烈火毁灭。

他平静地向你讲了这个故事,并起身坐到你身边,替你翻到相关的地方。

女孩子饶有兴趣地读着,有的地方单词不熟悉,陆沉便帮她念出来,而后进行解释。

她读的很快,但眉眼间并无那种感受到命运压迫的伤感,陆沉有些意外,他以为自己或许会听到附和的慨叹,她这个年纪的少女,伤春悲秋的情绪似乎要更多一些。

随后,他听到面前的女孩开口:“那也并不完全是这样呀,即便是索多玛城里,也有这样罗德的存在。”

罗德是索多玛城内唯一的善人,上帝准许他逃生,并让自己的两位天使催促其带着妻儿离开索多玛,过程中不要回头。

“但罗德的妻子因为回头变成了盐柱。”陆沉道。

而后他听到你的回答:“可是那关罗德什么事?罗德不会回头。如果索多玛城真的这样罪恶,罗德是唯一连看都不会去看它一眼的人,他活下来,理所应当。”

有人望川非川,兀言山色沮丧。也有人蹈于春冰,犹称事无定常。

陆沉那时久违地失神了片刻。

可能是夏末的阳光太好,他居然在兔子一般温和柔软的眼睛里,看到了能燃烧他的东西,如同旷野独居者将尚未燃完的柴薪藏进发黑的余烬,不必向他人祈求不灭的火种。

回忆到这里走到尽头尾声。

陆沉碰了碰心口的位置,他微微皱起眉头,在原地停留了一段时间——不长,只有一会儿——四周的黑暗慢慢卷上来,像连余烬都将熄的最后一刻,陆沉听到它咝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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