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1649(上)
我觉得他应该是有点娇生惯养。
但慢慢地,和他几次接触下来,我觉得他性格很不错。也确实一如他的长相,很温和,很平和。我从没见过他发脾气,看上去他和其他学员相处得也很好。
不过,他的身体很不好,半个月的时间里,听说他两次躺进救护车。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周六的安排就是整理内务、看电视节目。周日,学员们可以去探访大厅和家人见面。家人来不了的,所里会给他们安排亲情电话。
但在这里,我见得最多的,其实不是学员们的家人,而是拿着离婚协议书来的律师。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三无人员”,没有家人的电话,没有家人的接见,没有家人的汇款。到了春节,中秋节,端午节,他们就坐在一边发呆,不和任何人说话。
编号1649比较特殊,他是“二无人员”。没有家人的电话,没有家人的接见,但是有汇款。汇款的地址来源总是在变,常常是在境外。上面怀疑过,查过,说没有问题,不是黑钱,我们也就没再多管,也不会多问。
周日安排亲情电话的时候,编号1649从来不要求打电话。
他既不拿着电话一会哭一会笑,也不坐在一边发呆。他随意地走动着找人聊天,偶尔也和我聊天。他还向我要烟,我说我不抽烟。他露出很遗憾的表情,还撇了撇嘴,样子有些俏皮。他看上去比登记表上记录的年龄小。
他来的时候是4月,我记得那时候海棠开得很好。戒毒所外的那条街上就种着一排海棠,开得很大,很烂漫。风一吹,有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下来。我站在路边拍了张照片,摄像头下的花瓣显得很清透。那张照片还被同事要去做了微信头像。
时间过得迅速,很快,暑假过完了。很快,春节就到了。
大年三十那天,我上白班。午休时,我去戒毒所大门口抽烟。
我没有完全骗1649,我平时的确不抽烟,我同事大部分都不知道我会抽烟。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我会习惯性地站在大门抽几根。一边抽,一边眯着眼睛看门口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光芒的牌子:z市公安强制隔离戒毒所。像一种莫名其妙的仪式。
我站在门口抽完了半包烟。
花了挺长时间的,差不都午休都要结束了。抽完烟,我把外套脱了,搭在胳膊上,回了办公室,找出一个袋子把外套放进去,系上口。不然气味就太大了。我把袋子放在小沙发上,去了探访大厅。
春节期间,来探访的人很多。一些平时没有人探望的,在这时候,可能也会有人终于肯来看一看。日积月累的恨,陈年旧疾的伤,但中国人重节日,重传统,到了春节,暂时放下一些恨,维系最后一点感情。哪怕是风尘仆仆赶来,哭骂上一两个小时,也是一种宣泄。
但看到1649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吃惊。
那个男人很高,模样很好,穿着讲究,连坐姿都很有风度。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花了几个小时,会不会疲惫,但他大衣有型,皮鞋锃亮,连发型都精心设计过。他坐在椅子上,紧紧挨着1649,手臂揽着他的腰。
我看了他们几眼,到一旁坐着的同事那里讨了一杯茶喝。同事本来想换班,但没人和他换,这会一边刷手机一边长吁短叹,说白天回不了家,等晚上回去,又要被父母和老婆唠叨了。
我笑了笑,随口安慰了几句。
喝了几口茶,我抬头看去,1649和那个男人就在我斜对面。就在我抬头的时候,男人对1649说了些什么,接着,1649扬起手,用力扇了男人一巴掌,很清脆的一声。
我眼皮一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同事。他刷着短视频,正在憋笑,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动静。
我又喝了一口茶,再度抬头。
男人挨了一巴掌后,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捏住了1649的手腕,把他朝自己拉过去,将他整个人圈在自己怀里。他动作粗暴地捏着1649的下巴,低头和他接吻。
1649用手推了他一下,又很快无力地垂下。他闭上眼睛,眼角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像是一颗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