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唉,今岁咱们这片有点遭灾,好几个村里都遭了虫害,咱去收粮食一个个都苦着脸,都是乡里乡亲咱也不好催,只能先来收黑石的税,让他们这几天先去筹粮。”田啬夫捧着盛有热汤的陶碗唏嘘道。
这田啬夫本来也只是个普通赵人,因为赵国灭亡以后秦统治这片地方要从当地招收田啬夫,所以能识几个字的他就被招上去做了田啬夫。不过他对这个职位颇有微词,这附近几个村子都是乡里乡亲的,他年年都得去顶着乡亲们的仇视硬着头皮收税赋,要不是这个职位实在找不到旁人接手,他早就不干了。
田啬夫喝完了一碗热汤,简单数了数赵不息令人拿出来的东西,确认能和今岁颁下的税赋文书中的数目对上,就命人将东西搬上了车,连赵不息放在村前面用来遮掩的田地都没亲自过看一眼,别说按照嬴政想的里里外外搜一遍了。
临走的时候,田啬夫才发现赵不息身后还跟着一个没见过的男人,但也就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没问就走了。
嬴政连准备好的说辞和专门为了出行办的“节”都没用上。
“按秦律,他身为官吏见到来历不明的健壮男子到处游荡,应该主动来盘问身份,检查他是否有朝廷颁发的节。”嬴政沉声道。
他发现自己和朝堂上的法家大臣都引以为傲的秦律在这个小地方竟然一点用处也没有。先有赵不息钻秦律的空子隐瞒税赋,后有田啬夫应付职责对可能有的违法行为视而不见。
小小的黑石,不过几千人的小村子,竟然就有这么多不合乎规矩的事。
赵不息踮起脚拍拍嬴政的胳膊,“再完备的律法也要让人遵守才能是一部好律法嘛,天高皇帝远,赵和秦还有世仇,秦灭亡了赵国以后并没有把赵人和秦人等同对待,赵人心里都是怨气,有那么一点对秦律视而不见太正常啦。”
后世的法律比秦更完善,监控手段比秦高明无数倍,不也照样有违法钻空子的。
更何况始皇帝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或者他知道,甚至可能是始皇帝故意对六国之人比对秦人更苛刻。毕竟在始皇帝看来,六国之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是俘虏,就应该是俘虏待遇,根本不配和秦人一个待遇。
想到这赵不息不禁感慨:“连始皇帝自己都没有把六国之人当作秦人,六国之人又怎么会把自己当作秦人去拥护秦朝呢。”
六国之地的黔首要收到更严苛的律法管制,要缴纳更沉重的税赋,还要被歧视,有机会肯定会造反啊,秦始皇在的时候还压得住,秦始皇一不再了,六国之地就纷纷举大旗造反,短短几年就把秦朝给推翻了。
嬴政听到这话,深深看了赵不息一眼,沉默不语。
送走了田啬夫,赵不息也没打算立刻就把藏在山中的人叫回来,田啬夫下到里中收税赋并不是一日内就能全收完的,要持续好几天,附近的野猪里等几个村子都离黑石不远,万一田啬夫到那边收税赋的时候发现不对就不好了。
回去的路上嬴政一直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赵不息主动搭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两声。
赵不息贴心地让嬴政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可以明天再谈。
夜晚,风声瑟瑟,两根蜡烛静静伫立在桌上,摇曳的烛火映照下两道黑色影子拉得很长,站着的人正低声向端坐的那人禀报些什么。
嬴政疲惫地揉着眉心,听着蒙毅禀告朝中事务。哪怕他已经让扶苏监国了,但是嬴政还是不能放心,一些稍微重要的事情还是由咸阳内的近卫日日快马传递给蒙毅,蒙毅再整理好告诉他。
“……代郡生叛乱,郡守已经平定,并已将作乱的旧赵国贵族斩首。”哪怕是在说敏感的叛乱之事时,蒙毅的声音依然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已经准备好遵从自家陛下的命令传信给代郡郡守让他把参与叛乱之人都给活埋了。
只是这次蒙毅没有第一时间等到他家陛下的命令,只等来了久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嬴政才幽幽开口:“若是秦人叛乱朕会怎么处理呢?大概是领头之人诛全族,响应之人斩首,被胁迫者和改错者贬为刑徒吧。”
“赵不息说的对,朕当真拿六国之人当作秦人对待了吗?”
嬴政起身踱了几步,脑中思绪翻飞,他自幼天赋异禀,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过去的一言一行如翻书一般清晰掠过嬴政脑中,赵国是六国中排在前面被秦征服的,也是最先发生叛乱的,他令将领活埋了叛乱的赵人,可赵人并没有因为畏惧就停止作乱。
恰恰相反,六国之中,赵地和楚地是发生叛乱最多的两个地方。楚地地广人多,内部部落众多,没被秦国吞没的时候楚国内的众多部落也时常造反。
可赵地,赵地连青年人都没有多少了,被坑杀了几十万,打仗死掉几十万,连年的灾祸又饿死许多……可这样,赵地依然年年有人造反。
嬴政扪心自问,他对赵人如何呢?若说嬴政最厌恶的国家,七国之中赵国绝对能牢牢占据榜首,年少寄人篱下的质子生活让嬴政对赵国充满了仇恨。
他恨不得将赵国的人统统杀光。
上行下效,他的态度就代表了朝堂上下对赵人的态度,六国遗民之中,赵人的待遇也是最差的。
嬴政缓缓坐下,忽然轻笑了起来。
“朕只是残暴不讲理的君主吗?”
蒙毅没有回答,他就是这样的人,沉默寡言,嬴政不点名问他的时候,蒙毅从来不会主动搭话。
对待蒙毅这样的人,嬴政不会像宠信赵高一样宠信他,因为他不会迎合嬴政,但是嬴政会信任他,因为嬴政知道这样的人对他完全忠诚,所以嬴政愿意和他说一些赵高会奉承而蒙毅只会倾听的话。
嬴政笑着命令:“蒙毅,传令给代郡的郡守,杀死为首的贵族,将跟随的黔首贬为刑徒。”
蒙毅终于诧异地抬起了头,他忍不住提醒自己效忠的陛下:“陛下,是代郡的旧赵贵族作乱。”
“日后秦人犯罪如何处置,那赵人犯罪就也如何处置……不,这天下间已经没有赵人了,朕履至尊而制六合,天下间的所有人,都是秦人!”嬴政哈哈大笑。
他还有匈奴没有消灭,还有百越没有吞并,他的志向是大大的土地,是万世的基业,与他的志向比起来,他对赵国的那一点仇恨算什么呢。
很多时候,嬴政不是不会换位思考,只是他不愿意罢了,谁有资格让他嬴政去“体谅”呢。可当嬴政愿意去换位思考的时候,没有什么是他理解不了的。
昔日的他因为幼年在赵国受尽歧视而仇恨赵国,如今六国的人当然也会因为被秦人歧视而仇恨秦人、仇恨他的统治啊。
嬴政推开屋门,大步走到院内。今夜的夜空很好,月亮弯的形状漂亮,漫天的星辰也清晰可见,嬴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胸中连日的浊气。
既然秦律不完美那就接着修改,既然有人不愿意接受他的统治那他就让那些人无话可说。
等日后赵不息知道他身份的时候,他一定要问问赵不息:始皇帝已经将六国之人当作秦人了,你认为现在天下的秦人是否已经都拥戴秦朝了呢?!
我又没有那样的爹
第二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索性粮食刚刚收入库中,还没有来得及摊出来晾晒,避免了被雨淋湿。
带领黔首往山中躲藏的陈平也一早就派人传话来,山里的房子足够遮风挡雨,粮食也足够,让赵不息不要担忧他们。
下雨天也没法出去操持事务,躺在床上边听着雨滴落在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