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下
花魁·下
小童踮脚从树梢取下一条,细致地系上赵蕴手腕再打个结,更加重口气强调道,这锦缎条别弄丢,代表你是阮娘子的贵客。
你多大了?赵蕴看她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不恼反笑道,怎还训诫起我来了。
小童却不搭理她,只顾领她先进了楼里。
金粟珠垂堪称静安坊内第一大青楼,接待者多非富即贵,一楼没几个散客显得稀疏清冷,迈步往二三层走,渐有几分人气,各厢里呢喃细语轻若游丝,清幽静谧倒不像烟花柳巷。
金粟珠垂,门前却为何种桃树?赵蕴上一回去这等风月之处,还是赵起拎着她于门外看了一眼,便匆匆要回宫,此回进来不住眼神乱逛,这三彩釉瓶好生眼熟。
姑娘,阮娘子马上便回,还请等她片刻。小童一路上少言寡语,任赵蕴自说自话,两人行至四层里间,门口挂着阮字木牌,正是阮咸接访客人的雅间。
小松?是时隔壁门扉一响,女子发髻半绾探出头来,面上酒醉残妆,刚睡醒似的慵懒松散模样,在这秦楼楚馆内,自引人遐想无限。
玉箫娘子,这是阮娘子的客人。
小松朝她粗略说了缘由,那玉箫也不追问,只与赵蕴殷切道,还不知尊姓大名?
赵蕴无甚防备心,开口欲答,小松冷冷道,有些事还是少知为好。
玉箫被她这一顶撞,悻悻然没了话,却仍朝赵蕴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来,她们入了阮咸房间才听吱呀阖门声,没由来令赵蕴心揪紧地发酸,她欲招揽我,是吗?
待她坐定,小松倒了碗撒胡麻盐粒的煎茶*奉上,才慢慢悠悠地回她道,不必管她,玉箫乃是抄家发配的官妓,不得赎身,除非有达官贵人替她疏通。见你打扮,起这心思。
赵蕴捧着碗不知如何接话,小松自忙活起来,拿个巴掌大的陶簸箕与扫帚,细细掸去双陆棋盘上落灰,再摆好玛瑙棋子,阮咸翩然而至。
姑娘在这静安坊内落单,实让阿阮胆战心惊的。
阮咸走得急,钗环首饰仍压满雾鬓,小松绕到她身后替她卸了,方长舒口气,近日京内拍花子的眼见多了,你孤身一人,家住何方?年龄几何?
我赵蕴从何说起都得提到简家,怎能与这阮咸说,她是与名义上的小叔简涬共游夜市,虽她心底并不承认简潼这便宜驸马。
思来想去,她笼统解释道,自己是和同伴走散,现下想去寻那梵奴开的馄饨摊,赵蕴心想,法子笨了些,若能守株待兔等到简涬折返,或麻烦詹瑞跑一趟也行得通。
哦,你说何梵何小娘子?她早该与詹长史幽会去了。阮咸讲得头头是道。
那何梵是个最口是心非的人,说是厌烦那詹瑞,但每每等到詹瑞来访就收摊,带他去吃自家老父做的母鸡汤索饼*,或现包二十来个荠菜肉馄饨,怕他吃不饱还特意多塞些馅,有回馄饨刚下锅就成了肉羹汤。
阮咸高鼻深目,却不似寻常酒肆里聘来跳舞唱曲的普通胡姬,更有几许汉人内敛秀丽,且她官话极地道,将何梵与詹瑞这点儿女情长说得像话本故事似的。
赵蕴津津有味听完,本有郁结在怀,消散不少,不住夸她道,阮娘子,你的官话比许多汉人还好呢。
我阿娘是汉人,我父是鲜卑人,也就是室韦人。阮咸擅察言观色,见赵蕴重展笑颜,宽慰她道,若是和家里人吵了架,也不气了,天亮了我喊人送你回去可行?
也没有吵架,刚刚想看你的人太多了,所以。我不是怪你,哎呀,就是。赵蕴话到嘴边又舌头打结,多谢阮娘子出手相助。
汉人不是说,大恩不言谢?阮咸朝她眨眼笑道,茶色瞳仁如琉璃透彻,既是小小的恩,你小小地谢过就成了。
饶是赵蕴见惯六宫粉黛,却懂了那些个疯魔般痴迷的,不光是她娇艳欲滴容貌,与她交谈更令人莫名心绪平和。
我还有客等着,这位姑娘,让小松带你去后院我房里等几个时辰。阮咸含了片薄荷香叶润口,递给赵蕴几片,若不想睡,可用这些提提神。
萍水相逢,这阮咸却颇有豪情侠气,腾出自己闺房给素昧平生之人过夜。
小松铺好被衾,与赵蕴大致讲了讲阮咸生平,幼时室韦部族内讧,父母皆亡流离失所,她便被人牙子卖进金粟珠垂,故而是推己及人,每碰上走失或被拐卖的女子,总尽力帮帮。
不过阮娘子大概是头一回,碰到你这般大还能走丢的。
小松正值七八岁伶牙俐齿时,和那十一公主赵芙差不多,想到什么便不吐不快,直让赵蕴无地自容。
赵蕴心道本是和简涬快快活活地逛夜市,哪知又闹得难堪境地,小松走了后便垂头丧气地等到天将拂晓,来人轻轻敲门道,客人,外头来车接您了。
一夜未睡赵蕴小脸煞白,推开门竟是那一面之缘的玉箫,仅着单薄亵衣,松垮罩一件纱衫,人如出水芙蓉微沾晨露。
再看她双唇肿红,发髻凌乱,赵蕴那脸色亦回温发热,忙将目光移开。
倒教客人见笑了。玉箫拉紧衣襟,尴尬笑道,不知您与那简三公子,有何渊源?
玉箫不是搬弄是非之人,不过简三公子就坐在一楼,指名说是来找身穿绿色胡服的少年。玉箫柔弱无骨地攀上赵蕴臂弯,领着她往前走,这金粟珠垂,不好与阮娘子抢客,玉箫是有个不情之请。
呜你的胸挨到了啊,太大一团了
赵蕴欲诉无门,想挣开她又被玉箫攥住,只得哭丧着脸问她道,什么忙?
玉箫曾与简三公子结缘,有一物盼您能转交给他。与他说,妾不贪求荣华富贵,只望余生能有个清净日子。玉箫说完便双目盈泪,旁若无人地嘤嘤哭泣起来。
而赵蕴如遭晴天霹雳,任她哭了半晌,手里接过那信物看也不看,便冲进了前庭,简涬正烦躁地原地打转。
阿蕴!总算见到赵蕴完好无损,简涬情急之下一把拥住她,念念有词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赵蕴却不领情,像小猪拱在烂泥地里似的不安分,使出吃奶的劲,总算脱离简涬怀抱,又气又恨,将手中物猛掷他身上,我自然没事,你的事在这儿呢。
言毕她便快步先上了车驾,这一出行云流水的使性子摔东西,倒让简涬愣了愣,低头看那滚落于地的双喜牡丹玉梳,齿断了三两根,翻到另一面刻着一娟秀小字萧。
这才如拨云见月,真相大白。
简涬妥帖收好玉梳,吩咐车夫挑小路回简府,猫着腰进了车辇内,赵蕴缩在角落里正变身河豚,他面上无甚波澜,心下却冒出点甜味来,生气了?
我没生气,你别过来。赵蕴开口,已带三分哭腔,简涬知她赌气,便一点点挪到她身旁,你是误会我与金粟珠垂的玉箫?
赵蕴头撇过去不搭理他,简涬接着解释道,她与我母亲是旧识,二十年前她曾是醉春风里柳絮的贴身婢子,后来醉春风店被盘了,又开了这金粟珠垂。我找詹瑞吃酒时,曾遇到过她。
然后你便和她情投意合,许她荣华富贵吗赵蕴推开他手,径自用手背擦泪,我又不是容不下她,你早与我说了不行,我就是容不下她!
曾有一室韦王族想娶她,但她不想远嫁,亦不想一辈子脱不了罪籍。故而想求我替她想想法子。
简涬见她嘴撅得能挂油壶,已是默不作声,断线泪珠不带停地滚落,拽过她手软言好语道,别生气了,我只喜欢阿蕴,只与你情投意合。
你才没有赵蕴倒不是蛮不讲理,先前怒气冲头,眼下听他不像在现编故事,仍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