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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雪夜

 

正清手里的生意,听说年轻有为,做起事来妥帖干练。

一家人坐了十来桌吃了顿午饭,席间没有酒,虽是喜丧不愿披麻挂白,也没人脸上的表情轻松,几个长辈只意思地动了筷子,倒是女眷和小孩那桌还像是吃饭的模样。

席后仆妇来撤了桌椅,满屋子的人几乎都被请出去,老宅外另设了酒店客房,他们被安顿在那里只等着葬礼。堂中祁正清只叫留了十来个青年,都是嫡亲孙辈,男多女少,祁序只勉强认出了小时候一起在宅子里住过的几个堂弟堂妹,他也只和这几个有过往来,再小的便都没见过,更不要说联系。

总归他是长孙,旁人叫他大哥,他应了就是。

祁正清又叫他们去大门外等着,至于等什么,却不再说,他亲自带着一众小辈站得端正,似乎是要迎什么人来。

这时候已经有人被一天的繁琐流程折腾得不耐烦,一旁挑染了白毛的小青年低声抱怨了句:“老头子搞什么。”

这是祁正清的儿子祁盛,一行人中也就他敢这么嘴碎,没人应他的话,他百无聊赖地在一旁墙根蹭他那双沾了雪和泥的运动鞋,嘴里又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什么。只不过这次他顾忌着他老子,嘟囔得小声,没人听清。

按理说祁正清这样整饬严厉,本不该教出祁盛这种人来,可偏偏他儿子就是长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纨绔,送去国外念了几年书,回了国到现在都没个正经工作,每天只是呼朋唤友花天酒地,也从来不问家里的产业和生意。提起时他就是“管他的,我不是操心的命,钱够花就行”。

幼时居住在大宅里,祁序对他还有着襁褓中婴儿的印象。这几年祁序和他唯一的交流是那年祁正清停了祁盛全部的卡,这小子打电话叫他借点钱。

他们就那样站了约莫一个小时,终于有车影从远处的雪地里蹒跚而来,祁序认出这是祁正清的车,一时不知车里坐得该是谁,他可没见过有谁能劳烦祁正清的司机亲自去接。

车停下来,祁正清上前几步把车门拉开,从中迎出了个年轻人。

那人披了件黑色大衣,他身量颀长,能和祁正清比肩,可对比之下却瘦削单薄,苍白的脸和淡色的嘴唇,眉目浓秀,乌白清明。

他浑身就只有黑白两色,那样站在雪地里,像是宣纸染墨。他定格在画中,褪色,消逝,都好像不使人觉得奇怪。

年轻人轻咳了两声,更显出些病容,他没看门外这候了他半天的一众人,只是兀自往屋中走,祁正清跟他他后面半身的距离,也静默着一路回了屋。

祁序听到年轻人轻声对祁正清说了句:“我去看看梦楼。”

祁梦楼,正是祁序爷爷的大名。

祁序皱了皱眉,他不仅因这人毫不掩饰的不敬而不快,更从心里掠过一丝异样感。

他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却又记不起来。

待那年轻人下来时,又过了一个小时,已近暮色。

他下楼时身边又跟着二叔三叔,几位长辈待他都相当恭敬,称他“三爷”,祁序不禁对这人的来头大感兴趣。

他凝神听着他们的谈话,模糊着听到“阴气”、“气运”、“祖坟”之类的词句来,这才明白,原来这人只是个神棍。老人总是会信些风水八卦之类,祁序这么些年也习惯了家族里万事重时辰重地利重礼仪,可那些糊弄人的风水玄学大师大多也都对祁家谄媚逢迎,他倒是第一次见到家中长辈这样端肃敬重。

更何况,“三爷”还这样年轻,看上去也只是二十出头。做这一行的鲜有这样的青年,祁序只在他们曾一窝端的一个传销性质的邪教头目里见过。

不过,祁序看着他眉目间恬淡的神情,倒真是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儿。

他不禁为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而感到无趣,一哂笑不再多想。

屋里烧着地暖,比外面暖和很多,三爷此时已经脱了外套,里面是一身黑色唐装,一身缎面沉得几乎反不出光。他只略微抬眼扫过一屋的小辈,便在上首坐下,手边马上有人将茶奉上来,他并没喝,只是拿起茶碗把玩着,手指修长骨节清楚。

他的皮肤白得像瓷,却又不是新烧的,而是阴暗地窖中藏了许多年的诡谲苍冷。

祁正清在他手侧侍立着,垂目不语。

三爷的目光逡巡了一周,最后在祁盛脸上定住,抬手唤祁盛过来。

祁盛明显地愣怔了一瞬,又抬头看父亲的脸色,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走到三爷身前,他坐着,祁盛只能低下头。三爷又招手示意他把脸凑近点儿,祁盛僵硬地半蹲下去,被眼前的青年以虎口扼住下巴仔细打量着,祁盛脸色显而易见地阴沉了起来,要不是慑于他老子的威严,恐怕现在已经爆发了。

“酒色伤身,少沾点。”半晌,三爷松开了他,这样淡淡说了句。

祁盛仿佛这才喘得过气来,站不稳一般往后仰着退了几步,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又听三爷继续道:“老爷子原本还能再撑个两三年,也就是孙辈出了些不肖的,伤本损德……”

又对祁盛说:“有空去那老人坟前磕几个头烧点香,她记挂孩子,你也多去医院看看,免得遭了怨怼鬼气缠身。”

他没再说下去,话末是烟熄火灭般的轻。

眼睛也不再看祁盛,低头去闻了茶香,睫毛打下的阴影清晰。

这话虽然玄了,可在场明白内情的人都心里一惊。

其实满堂的人都知道祁盛那点破事儿,欺男霸女他哪样不沾,前不久才为了个酒吧驻唱小姑娘闹出了大的,叫人打得那小姑娘男朋友重伤。好在对方是个没背景的农村男大学生,也就是多花了些钱摆平了。这事儿谁也没敢告诉祁正清,多事之秋,没人想去触家主的霉头。

后来听说那学生的老母亲为了赶来医院看望儿子,路上出了车祸,一命呜呼。

祁盛其实色厉内荏,生平最怕他爹,眼见着纸包不住火,登时着急忙慌:“你胡说什么!”

“祁盛。”祁正清沉声喝止他。

“有病吧,一个个五迷三道的……”祁盛口不择言,被拘了一天的那点脾气也都收敛不住了:“你信他?你从哪条街上找来的算命瞎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耳光扇懵了。

祁正清这人虽然严肃冷硬,少见舒颜,倒是很少动手打人,祁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父亲。

只见男人淡淡抬下巴示意,不容抗拒道:“跪下。”

祁盛从小到大跪得不少,他不好好读书,饭桌上不待长辈先动了筷子,夜出不归都曾经被罚跪,很难说他现在这个放浪形骸的性子是不是小时候被压抑得太过。

可今天他却梗着脖子就是不服:“我凭什么跪,他算什么东西?”

然后又是一耳光。

在场的人噤若寒蝉。

祁序看到一旁的祁荣皱了皱眉,他是个斯文模样,戴着副金丝边眼镜,注意到祁序的目光,朝他点了点头,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容。

他们都目睹着祁正清从供台上抽了根手杖,那是民国时祖上老太爷留下的东西,黑木沉实,嵌了金玉,向来同神像奉在一处。

他抬手似乎是试了试手感,然后抽向了祁盛膝弯,这一下迅疾利落,手杖挥出残影,祁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痛的闷哼,便跪倒在了地上,膝盖磕在地面上的声响不轻不重,恰好能落到每个人耳朵里。

还没待祁盛缓过神,下一记杖击又敲上他后腰,叫他手撑着地面,死死地直不起腰身来。

祁正清年轻时在军中服役了五六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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