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都主线1 复苏 天同二十年六月
天地与魂魄朦胧地纠缠着,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一切都转瞬而过。
漆黑一片的恐怖中,只有远处地平线上泛起火一样的光,天空逐渐向下塌陷,地面却不断抬升,将茫茫众生不断挤压,最终,世界变成了一方被绞紧的手帕。大海与山川像血液一般顺着缝隙流下来。它们一直流进无穷的宇宙中。
晋援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祂从一场梦中醒来,在奇异的梦里,祂似乎看见许多不该出现在人间的景象,祂看见地狱的烈火蒸腾,仙山之上鸾凤飞舞,转瞬之间,祂又来到空无一人的巍峨宝殿,神音浩瀚中,祂想要上前仔细地观看那矗立的巨大铜镜,但是一个声音对祂说:“你不该来此。”
那声音像是一道震动耳膜的沉重钟声。紧接着,祂苏醒了。
梦中的一切都不曾在祂脑中停留,像是消散的烟雾缓缓远去。祂勉强活动僵硬的眼珠,先是看见嵌满珍珠与宝石的承尘,再是暗色床帘上用金线绣着的日月图样。祂的寝宫极尽奢华,夜明珠充当烛台散发荧荧光火,纯银莲花香炉中飘渺药烟,如同一座用美玉黄金铸成的天上瑶台,而此地正是名唤“瑶台宫”。
夜已深了,窗外摇下斑驳的树影,能听见蝉的鸣叫,现在是入夏的季节了么?晋援动了动手指,许久无法自主活动使祂的骨节麻痹,蚁噬般的难受。祂偏了偏头,看见窗台摆放着上几颗烁烁生光的华美宝石,以及一个伏在床边的人影,那人大抵是睡熟了,尚且稚嫩的脊背微弱地起伏着,甚至偶尔发出些呓语。
晋援想要呼唤那人,但祂的喉却干涸无比,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甚至连发出最简单的声音都无比艰难。终于,祂能够出声了,晋援虚弱地嘶哑着嗓音喊道:“梨……梨阿……”
被叫做梨阿的女孩猛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半睁着双眼,檀口微张的晋援,又惊又喜地尖叫一声,未能完全叫出口便死死地捂住了嘴,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公主!公主您终于醒了!太好了……梨阿真的怕死了!”
晋援如今说一个字都十分费力,仍强撑着安抚梨阿:“没事……咳咳……”
梨阿赶紧给晋援倒水,扶着祂的身子给祂喂下,还絮絮叨叨地念着:“公主,您暂且不要说话了,当心伤着嗓子。我马上去找太医,还要去通知圣上呢!您这一病就是一整年,意识全无,大家伙都担惊受怕,圣上更是焦急得要命,全国乃至全世界地找医师道士圣僧来给您治病,都不见好……”
她擦了擦满脸的泪痕,圆润可爱的杏眼都已经哭肿了,却露出一个苦涩但含着真心喜悦的笑容:“公主,您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着说着,她又呜呜咽咽地落泪了,“呜呜呜……公主,我真的太开心了……呜呜……”
晋援说不出话,也无法抬动胳膊,只能将手轻轻地盖在梨阿有些粗糙的手背上默默地安慰她。
梨阿赶紧止住哭泣,擦干眼泪跑出了寝宫。
她刚离开不久,雕花镀金大门被骤然推开,两排侍从手持长戟列队,身着日月山河袍、头戴十二行玉石冕旒的男人大步跨进宫中,难以掩饰焦急与惊喜,他步伐极快,抛弃了帝王的风姿跪坐在晋援的床榻边上:“援儿,你终于醒了。”
透过帘幕一般的摇晃着的冕旒,晋援看见父亲的面容,他还是如记忆中一样英俊,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祂,祂注意到父皇乌黑的发里平添了许多白色,眼底也有些青黑了。在祂的记忆里,父皇虽然淡漠,但永远英姿勃发,从未有过如此疲态。
祂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晋伏真制止了。万人之上的皇帝紧紧地握着晋援的手,放柔声音道:“援儿,不要说话,且静养着,慢慢地调理身体。”
晋援只能点点头。
整个太医院里的太医都来到瑶台宫,为晋援检查身体与经脉。太医们都惊奇不已,不停地说着“?瑀显灵”“佛祖保佑”这些话,说晋援的苏醒乃是奇迹。这群医官中,为首的是一个发色与瞳色都为淡灰绿的年轻男性,清瘦俊朗,眉眼里满是担忧的关怀,当他为晋援检查后,紧锁的眉头终于放松下来,温柔地笑道:“公主福寿绵延,已是无碍了。”
符韶又自责地说:“恕在下无能,过去一年间都无法诊断公主的病症,如今公主痊愈,也无法断明到底是何缘故。”他低着头,“公主,在下实在惭愧,无颜面对您和圣上。在下已不配于太医院任职了。”
晋援了解他。符韶医术高明,十七岁入太医院,二十岁成为宫中首席御医,整个銮琞国内都极难再找出一个比他更能诊治疑难杂症的医师,只是晋援这病过于蹊跷,比起顽疾,更像是由于某种无法言明的原因陷入昏睡。所有给晋援诊断过的医师都说,公主药石无功了。
符韶为人端正认真,成为首席御医后便应天同帝的要求专门负责公主的健康。他看一眼晋援,就知道公主是积食了还是风寒了,甚至连最近吃了什么都能一眼认出。后来,符韶甚至负责晋援的膳食,每日为祂调配餐食饮品,照顾祂的身体不曾出现一丝闪失。公主忽得重病,说符韶是最自责的那个都不为过,他日日来给昏迷的晋援把脉配药,虽然自知希望渺茫,但一天都不肯放弃。
符韶又叮嘱了许多,嘱咐梨阿给晋援活动一下身子,但力道不要太大,要避开哪些穴位,如此种种,列了十几条方才安心离去。
晋伏真做了个手势,将旁人都下令清退。门外响起侍从的声音:“禀告陛下,太子与四皇子求见公主。”
晋伏真冷淡道:“告诉他们,公主要歇下了。”
侍从恭敬道:“是。”
晋援看向梨阿手中的铜镜,镜中人脸色苍白,面容还未褪去童稚,浅藤紫色的长发披散着,偶有几根翘起的发丝,显出病态的美丽。即使昏睡不醒,祂的容貌和仪表也被精心打理过,没有久卧床榻的难闻病气,反而散发着异香。
一年过去,自己如今已是十四岁了。
好似一具活着的干枯腐尸,晋援感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都不受控制,不仅无力,更是无法自如地活动。虽然在祂昏迷的每日,梨阿都会为祂活动关节,祂的骨骼仍像是被上了铁锈。梨阿遵照符韶的嘱咐,为晋援活动四肢,当祂的手脚被弯曲时,仿佛能听见那种令人牙酸的声音,不像是偃甲傀儡的关节运作之声,更像是玉石碰撞摩擦的璁珑。
晋援低声唤道:“父皇……”
晋伏真抬手摸了摸晋援颊边细碎的发丝:“早些休息,想要说什么,明日再说。”
夜明珠被绸缎盖住,瑶台宫中烛影摇曳,太医们走后,为了不让烛火刺痛晋援的双眼,梨阿特意吹熄了几盏灯。跳动的火苗明亮,却无法完全映出晋伏真的面目。玉石串起的帷幕遮住他面孔,在烛火下投射出面具一样的阴影,恍惚间,晋援觉得父皇如此陌生。
祂一年未见父皇,但昏迷与苏醒都像是一瞬之间,如同飞鸟快速地眨动双眼,睁眼过后,祂却更加看不清父皇。
祂的身体陷在柔软的床铺中,被软垫包裹着,应当是极为舒适的,但晋援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沉沉地下陷,像是漂浮在虚空之中。明明才从大梦中醒来,祂的身体却又变得困乏,脑中一片昏沉,浅淡紫色的双眸像是夜里的琉璃瓦,呆楞地盯着面前绣着鸾凤图样的华美锦被。
梨阿为祂活动关节后,开始轻轻地捶打祂的肩膀和脊背,为祂按摩,苹阿则端着温热的手巾站在一边,为祂擦洗身体。晋伏真久久地坐在祂的身侧,背对着烛火的光线,握着晋援的手,祂这才发现父皇的体温比自己还要冰凉。
梨阿与苹阿悄悄退开,吹灭了最后一丝长明烛。安静的瑶台宫中,只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