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页
黎思思没有坐,那样气势未免低下一截,隻往堂上一立,道:“贺伯父,你可听过天赋人权,人人平等?”
她不打算来虚的,直接把最硬的干货甩出来,这两句话几乎囊括了近现代所有有关人权的理念,是现代法律和社会契约的基石,就算是最笨的人,也能够听得懂。
只要认同这句话,那后面的话就好说了。
贺父没听过这两句话,道:“这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带着自己的使命与权利的,有人做了官,有人当了爹,可在社会关系和家族谱系中的地位,并不代表他人格就比谁高一等,就能草菅人命,不算是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父亲打死儿子也一样要坐牢,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贺父的表情渐渐变了,他隐约意识到黎思思要说什么,但他却无法反驳,隻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即便是为了延续家族的荣光,也不该建立在剥夺别人生命的基础上,人有生老病死,家庭也一样,甚至朝代也有更替,谁都无法逆天而行,顺其自然不好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的让母亲多活了十几年,又如何呢?家人的数目是有限的,总有无人可用的一天,到时她不是还得走吗?让她有尊严的,优雅的,不用背负业债地离开不好吗?
现在这样,就算她死了,也会遭受无数恶鬼的报復,她们静候在她的床前,就等着她咽气的一天,你仔细想想,不可怕吗?”
坦白说,黎思思这话有理有据,不管从哪个方向上都考虑到了,称得上是天衣无缝。
连江霜和贺兰也惊呆了。
本来看她那么大摇大摆,还以为她会进来就破口大骂,谁知她看起来焦躁,逻辑却很清楚,每一句都说在她们心坎上,句句都是为老人考虑,也照顾了贺父的面子。
这事,有门!
两人一致看向贺父,但贺父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动容,沉默了半晌,忽道:“你觉得,我是一点都没有疼惜过自己的孩子吗?”
黎思思愣了愣,道:“你既然也心疼,又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我当然也不想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妻子儿女一个个地死去,可是……”他慢慢低下了头,声音开始变得哽咽。“母亲对我说,她不想死……她已经成了那样,却还是不愿意死,哭着求我别放弃她,她说自己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信了她一次又一次,直到我的长子也被她夺走……
一切都没意义了,我发狠地想,那就全拿去吧,全拿去,所有人都死了,她还能靠谁呢?
全死吧,让她烂在床上,再也没有可以借寿的人,到时候,她就能消停了吧。我知道,这是不负责任的想法,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那是我的母亲,我的娘,她求我,我能怎么办呢?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对她说呢?
掰开她的手,告诉她,让她去死吗?”
贺父佝偻下身子去,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他本是个做过将军的人,威严郑重,言笑不苟,看起来任何事都无法将他打倒。
可实际上,他就如同这个外表光鲜实则空洞的贺府一样,身边的家人接连死去,母亲也一次次让他失望,孝道压迫着他直不起身,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商议,独木难支,他在心底,甚至隐隐期待着那崩坏的到来。
短短的一天里,这件事经历了三级反转,黎思思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本来有很多想说的,可她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想活下去,有错吗?
她看过一个临终病人的纪录片,有些全身高度烧伤的病人,全身都是可怖的黑痂,进食排泄都需要别人帮忙。有些得了癌症的病人,整夜被癌痛折磨,需要持续使用镇痛剂,瘦的只剩骨头。还有的全身高位截瘫,一辈子只能与轮椅为伴,甚至无法说话思考,在观众看来,他们一定都渴望死亡。
毕竟,在正常人看来,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
即使成了这个样子,他们还是想活。
痛苦的,煎熬的,受尽埋怨的,让子女父母彻底厌弃,甚至诅咒他们还不赶快去死。
他们知道,但他们还是想活。
生命是痛苦而灿烂的歌。
黎思思按住额头,贺老太太没有错,贺父没有错,贺兰和那些死去的人都没有错,她无法苛责任何人,自然,从某方面来讲,她们都是有错的,是一步步的阴差阳错,导致了如今的恶果。
事情走进了僵局。
这时,江霜突然道:“不对。”
黎思思抬头看她:“什么不对?”
江霜道:“有个地方不对,如果真的是贺老太太想活,那这几十年里,有这么多人的命填进去,她至少应该长命百岁……甚至两百岁了。”
黎思思没懂她的意思,道:“你是说,借来的寿命是可以累积的?”
“自然。”江霜道。“如果按贺兰所说,从她小时候就开始借寿,就算前期是些中年人,寿数本就不多,那后来那些年轻的姨娘和少爷呢,总不会都短命,所以,这其中,必定出了什么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