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至被洛风和上官博玉一块拉进李忘生房里,谢云流仍未明白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小孩儿总是坐不住,即便他俩辈份再如何高也一样。两个小童陪大人喝了盏君山银针,没多久就拿着各自师父给的木剑到院内比武去了。内室仅余谢云流同李忘生这对理应亲密无间的师兄弟,前者迷茫不知所措,後者则是心事重重模样,壶中清香渐散,待盏中茶汤再不足以沃雪融霜,外头稚嫩童音从一声声呼喝招式成了嘻笑打闹时,李忘生率先挑起了话头:「师兄。」
谢云流本能地「嗯」了声。
「近来我修炼功法多有滞涩,有些疑惑,想请师兄解答。」
是了,此时的李忘生内景经还未有成,自是习於同自己这师兄讨教。虽已数十载不曾运行此功,不愿在他面前丢脸的谢云流依然强撑着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势:「说吧。」
李忘生却不像以前一样舒展眉头娓娓道来,反倒站起了身,垂首道:「这处说不清楚,师兄可否随我到里间去?」
有什麽是非得躲在寝房说的?谢云流莫名惴惴——该不是这梦就要走至尽处,於是开始诡谲起来了吧?
怀疑归怀疑,他从来就不忍拂师弟的意,这下自也不例外。谢云流跟着人进了尚称宽敞的里间,见他慎而重之地掩扉落锁,心底不免愈发奇怪——究竟是何等困境,难道一句也不能泄漏给博玉和风儿知道麽?
可不出顷刻,他就搞懂了李忘生之所以神秘行事的缘由。
「师兄有所不知,我先天兼有阴阳之躯,常为欲情所困,」他师弟坐在榻边,碧绿帷幔坠在肩上,好似扶风弱柳,捏紧道袍下摆的一双素手和恰如含露榴花的脸庞交相辉映,眩惑了谢云流的眼:「往日还可凭自渎排解,近来却收效甚微,打坐时也难平心静气,修行已多日未有进境。」
刀宗宗主,剑魔,静虚子,纯阳首徒谢云流,在他师弟按捺着赧然的话音中脑袋嗡然作响。
「……师兄阅历远胜於我,不知能否教导忘生,如此情形,该怎麽解决才好?」
——坏了,坏了,事态这般蹊跷,他果然是走火入魔了。
谢云流想。
灯下案前散落数沓方志轶闻,谢云流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心神却全然不在眼前书卷上头。
更深露重,洛风和上官博玉早已回房歇下,同样自李忘生那离开的他却心烦意乱,连剑也不练了,一声不吭地闯进书库抱了大批医书笔记便走,风卷残云之势看得守库弟子无不震惊。
要不能怎麽办?硬着头皮大步流星跨出殿外的谢云流不是没察觉他们诧异的注视,可他这些年虽走南闯北踏遍大唐,却有意不去涉足风月之地,李忘生那突如其来的坦白着实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忘生自知这等私事不当麻烦师兄,」少年人低着头,雪白道巾柔柔拂过他酡红颊畔:「可除去师兄以外,我再无人能问了。」
谢云流恍然——不错,纯阳建派未久,这儿与李忘生一块长大的只有自己,这种事又不能找师父解决,师弟若不问他,又要和谁商议?
事情发展过於离奇,这时他已朦胧意识到此处或许并非梦中——梦由心生,他从未想过师弟可能是阴阳同躯,又怎会有这般光怪陆离之景?
莫非这真是他活过的景龙三年,他这是闭关闭着便回到了过往?
此念虽荒谬可笑,却是眼下最好的解释。谢云流既惊又疑,尚不知当如何验证此想,目光先瞧见了李忘生话毕後再不愿露出的脸和赤红耳根,当下心便软了四五六七分:「傻瓜,这有什麽好难以启齿的,交给师兄就是。」
他话说得满,李忘生闻言,一张俊秀的脸才又重见天日,往谢云流抿唇微笑:「嗯。」
多年没见师弟笑得如此舒心,谢云流暂且放下心中忐忑不提,上前一步,将他散在肩上的布巾拢至脑後,拍了拍眸中似有流光摇曳的李忘生:「放心,我定会找到方法。」
「师兄,你们在说什麽悄悄话呢?」
两个小脑袋一块自半掩的窗边探出,谢云流同李忘生俱是一惊,活像对幽会被逮了正着的鸳鸯。
「博玉,风儿,还记得我说过什麽麽?不可攀墙翻窗。」首先反应过来的是李忘生,他起身行至两人面前,在满身雪泥的小孩儿头上各敲了一记:「顽皮。」
事情暂且这般揭了过去,谢云流先是凭着股「不能让忘生失望」的劲大肆借出典籍打算彻夜通读,可一旦夜色沉下,四野皆寂,白日里未来得及推敲的症结便又争先恐後涌了上来,而他最为在意的,果然还是——
若他果真回到了过去,那麽在他已经历过的,师弟不曾告诉他秘密的那段岁月里,又是谁替李忘生解决的这事?
想见李忘生有可能同旁人诉说此事,谢云流胸中苦闷霎时激荡出连片激浪来。
和其他人?怎麽可以?忘生他可是——
「师兄,你睡了麽?」
大雪封山,连声虫鸣鸟啼也欠奉的夜里,纵然声音放得再轻也极容易听见。谢云流一怔,随手抓起外袍披上,趿着履匆匆开了门:「忘生?」
来人正是让他分寸大乱的罪魁祸首,李忘生裹着件羽裘,鼻尖被冻得殷红,见他急忙迎出来,唇畔与眼梢的笑更深了些:「我吵着师兄了麽?」
「什麽吵不吵的,」说来奇怪,流亡多年屡遭算计本让他自洒脱少年硬生生成了别扭的闷葫芦,可打九老洞那会鼓起勇气搭话後,谢云流对他好似又拾起了正常说笑的能力:「再吵也比不过风儿博玉这两个皮猴。」
天上轻柔地降下朵朵银花,谢云流牵着人手腕将他领到炭炉边,待热意融去李忘生睫上冰晶方满意颔首:「喝茶暖暖身子?师兄给你泡点儿来?」
「应当是我沏茶给师兄才对,」瞥见他桌上遍布的杂书,李忘生话音微凝,轻声问道:「过几日,师兄该启程去藏剑了吧?」
藏剑?谢云流一怔,旋即想起这是景龙三年,名剑大会递了帖给师父,他老人家闭关不愿去,这事便落到了正亟欲扬名江湖的自个头上。
若非李忘生提醒,他还真忘了有这回事。忆起当年惜败在拓跋思南剑下之事,谢云流不禁技痒——上回他败在初出茅庐,这次自己可是凭空多出数十载感悟与实战,不知有无机会扭转乾坤?
他想得出神,回魂後瞧见静立一旁的李忘生,忽而迟疑起来。
他若去了藏剑,李忘生独自留在纯阳,博玉和风儿尚且年幼,师父又正闭关悟道不问世事,这孤木难支的,届时若有什麽意外,他岂不是要再度追悔莫及?
他与拓跋思南也不是非得在名剑大会比试,李忘生的事却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如此权衡一番,谢云流再开口时已下了决心:「我明日禀报师父,说我还需磨练,等下回名剑大会再参与不迟。」
他说得乾脆,李忘生眉间蹙成道川字:「师兄若不去,只怕拂了叶庄主颜面。」
纯阳新立,虽为国教,可数年间宫中权力再再更迭,自武周改换李唐天下,这皇家大旗要说风光却也不那麽鲜亮,正是当与江湖大派交好以固地位之时;这帖子虽是发给纯阳掌教,可众人皆知吕岩近年一心向道深居简出,谢云流作为首徒,代师出席尚且合理,倘若一味推拒,未免被他人视作心高气傲不屑为伍。
「他叶孟秋的颜面重要,我的师弟更重要。」他不是个傻的,其中利弊自不消李忘生掰开细说,可谢云流这回并不打算听师弟建言,拿手硬是将李忘生眉宇愁色揉了开:「听话,你的事尚未解决,我怎麽放得下心出门。」
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