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切要从初见说起(暮怀君篇)
道。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一笔一划,恭恭敬敬地把那些繁体字抄在本子上。
那些复杂的笔画,让暮怀君生出一种安全感和归属感。
相思,相思,相思。
这就是相思吧。
思念故土,思念故人。
他把抄下来的诗带回,站在树下,对着明月,轻声用普通话念出来: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暮怀君的名字,不正是从这句诗脱化出来的吗?
怀君,怀念的是谁呢?
或许是他的母亲吧?是父亲的妻啊。
暮怀君想到这里,悲从中来,竟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的替身罢了。
父亲给他的爱,有一半是惦念远走的母亲吧。
心好像被无情地撕裂了,泛起难以抑制的痛楚。每一个字,都像小针一样扎在他的皮肤上,让他四肢发麻,疼痛抽搐。
暮怀君,仿佛大千世界里的蜉蝣,在灯光与人群中逐流。
水晶一般的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奢侈品,人群里流淌着他听不懂的粤语,黑曜石与黄金的手表在他们袖口冷漠而高傲地焕发出光彩,钻石与白金的戒指在她们手上折射出摄人而排斥的恐吓。
大街上,仿佛一切都倾斜颠倒,文字在扭曲,左右在拉扯。人们全部靠左站,车门出现在不顺手的那边,左侧超车总让暮怀君下意识地恐惧车祸。白发苍苍的老司机说着英语,fastenyoursafebelt,一切都是那么失常。扶手电梯的速度很快,好像慢了就要摔倒,即使如此还是有人跑楼梯,上到路口,一眼看见20%off的招牌。又颠倒了!
暮怀君如饥似渴地读着古文,在英式独栋宿舍下,背对喷泉与蔷薇: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直到黑暗也微笑起来
暮怀君总归是个十分坚强的孩子,他宁愿因为忍耐而迷失自我,也不愿展现出世俗所谓的脆弱。他还来不及细细分辨那些如藤蔓一样、日夜纠缠他的思绪,还来不及剥离那些过剩的意识,就沉沉睡过去了。
梦里,他变得比羽毛还轻盈,在湛蓝的天空下飘荡。
“我吃不下。”
暮怀君对食物失去了欲望。
新学期伊始,他还能吃些意面、烩饭。可他低下头,看见粘稠的芝士、柔软的海参后,觉得十分难受,就不能再下咽了。他便闭着眼睛吃,而又觉得食物像石块一样,硌得嗓子生疼,都堵在心口消化不下去。早晨与下午可以吃些,中午那顿是不必了的,况且餐厅混杂着不同国籍的人,他不愿意去。后来,早餐也不必了,一块饼干足够。他不常运动,一天下来也不感到饥饿,晚餐一个面包就能果腹。再后来,午餐开始咽不进去了,青菜会卡在喉咙里,米饭会哽在食道里,他便只吃粥与果冻。
体育课饮食
2018年3月新学期
这一年,暮怀君念大学二年级,下半学期。
寒假过后,暮怀君还不至于忘记:这座灰头土脸的城市,有个叫路遣的人。
暮怀君用拇指摩挲着手机屏幕,心跳快起来。暮院林送给他的手表在袖口散发出幽蓝的光泽,暮怀君看一眼时间:五点四十四。
他仰在座椅上,好像昨夜的喘息还在他的颈窝:路遣也会叫我舔吗。
暮怀君为自己出格的想象而颤栗。
“小君,好久不见!吃饭没有?”王麟嵩在宿舍外招手。
暮怀君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他点点头:“嗯。”
屋里散发出拥挤物品堆砌出的味道,白炽灯把陈旧的书桌铁床照得如乡村纪录片一样凄惨。
暮怀君一身喧哗的装束,在这过分平凡的世界里安静下来。
“我还有点事,出去一下。大概…今天不住宿舍。”暮怀君犹豫两秒,还是把行李箱拖走了。
外面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树仍旧光秃秃的,这里的冬天实在漫长。去年走的时候,也是这么冷的天气,路边有亮晶晶的冰块。
不知为什么,回到这座城市,暮怀君又想念起路遣来。他走到路遣所在的办公楼楼下,想起路遣的样子,竟笑起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就好了。
暮怀君的心事有点甜美,他把这份期待掩饰得很好,在暮院林那里没有一点破绽。
藏到开学,可以又靠近路遣了。
暮院林打电话过来。
暮怀君被那突如其来的震动声吓得跳起来,他莫名整理好衣领,站得笔直。
“怀君,到学校没有?”
“到了,爸爸。我今天住酒店。明天再去报到。”
“到了就好。你的房子住进去之前记得开窗通通风,请保洁打扫一下。你开学事情多,要不要爸爸叫助理给你找?”
“唔…”暮怀君犹豫了几秒,“我自己会。”
“怀君真棒。今天早点休息。”
暮怀君笑起来:“嗯,爸爸晚安。”
“晚安,宝贝。”
暮怀君抬起头看夜空,灰蒙蒙的,没有星星:啊,爸爸爱着我呢。
“老师,能再见到你,好开心。”暮怀君歪头笑,他幸福地看着路遣,尤其注意到路遣的黑色围巾。挂在他的脖子上,那么合适。
路遣摘下围巾,笑了笑。
暮怀君选了一家高层怀石料理,从窗外,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其实我有想过选别家料理店的,我怕老师来这里会嫌浪费时间。但是,我想了想,还是这里好,我想看夜景。没关系吧,老师?我们能一起待到几点钟?”
“没关系,你喜欢就好了。”路遣看着窗外,觉得一切都有些失常。为什么又坐在暮怀君对面了呢?他本该是要忘记这个人的。
“夜景,还是得坐在窗边,两个人看才有意义。你看,日落的天空,多么漂亮。和一点点亮起的灯火,总让人觉得惬意又忧愁。”
暮怀君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白皙纤细,一身无忧无虑的纯粹与天然。
“老师,你寒假做了什么?”
“嗯…”路遣想了想,首先浮现出妻的身影与声音,然后再是电脑白色的屏幕,黑色的文字。
“做饭,写文章。”
暮怀君惊讶:“老师会做饭吗?”
“嗯,还是自己会做饭好。在国外,吃不习惯,都是自己做。”路遣转头看窗外:“怀君,你不会做饭吧?”
“嗯…不太会。”暮怀君浅浅笑着,路遣叫了他的名字呀,仅仅是这样,暮怀君就从心里生出一股柔软的暖意。“我啊,寒假在新西兰,太阳很大,一切颜色都很鲜艳。坐在公园画画,旁边也有一个人在画,他说我画得好,还请我喝了一杯咖啡。”
“你自己吗?”
“跟我爸爸。唔,我们假期一般都会去海边。”
“你喜欢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