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节
虽然知道这一届的重臣们骨头都不太硬,但“江南好臣”蹦出来的这么快,还是令这些自诩文臣风骨的大臣们有些唏嘘的。
其人也并没有太过令人意外,刑部尚书郑赐。
郑赐在道衍到来之前就已经打好腹稿,先给大家开了开眼,见识见识皇帝舔狗是怎么“呲溜呲溜”舔的。
刑部尚书郑赐摇头晃脑道:“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了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以乐成,难以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
六部尚书之首,吏部尚书“天官”蹇义,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郑赐的发言。
“郑尚书是不是接着还要按王临川的说法。”蹇义冷笑道,“意者古今异宜,诗书陈迹不可尽信邪?将圣人之言深微高远,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愿闻所以辨之?”
蹇义一甩绯袍,干脆言道。
“陛下,郑赐无能佞臣也。”
此言一出,郑赐脸色顿时变得难堪至极,当舔狗是一回事,被人骂舔狗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蹇义还骂他无能,照抄王安石的说法。
但还不待郑赐扬声反驳,蹇义继续道:“老臣知道,陛下有心变法更化,使得大明强盛起来,但陛下同样须知道,今日不是说服或强令我们几个尚书同意,变法更化就能推行下去的;即便推行下去,依臣来看,恐怕也是如王安石变法那般,最终一朝兴覆。”
蹇义的话说的很不客气,但这确实是他作为文官系统实质上的领头羊,或者说半个宰相,必须要说的话,表的态。
这时候面对皇帝是绝对不能怂的。
毕竟是天官,毕竟是蹇义,朱棣同样也知道,蹇义不是在代表他个人说话。
故此,朱棣也是破天荒地心平气和问道:“那依蹇尚书来看,问题出在哪?可是胡卿所说的君子三畏?”
蹇义看了胡俨一眼,反而摇了摇头。
“君子三畏,固然是极有道理的,也确实需要考虑的,但老臣以为,根子不在道统上。”
蹇义接下来说的话,简洁直白到让朱棣都有点感动。
不知道是生怕皇帝对自己的意思理解出现偏差,还是蹇义压根就是豁出去了要把话说清楚阻止变法更化,蹇义的话语,全是干货,半点水分都无。
“臣是读书人,学的同样是儒家圣人言。可臣也读史书,从历朝历代的先例来看,儒家道统绝非是什么不可更改的东西。”
蹇义干脆道。
“陛下想改科举,想把荀子抬回儒家五圣地位,可以。”
“陛下想当圣王,想成为不受天人感应制约的天子,可以。”
“但陛下要知道,纵观历次儒家道统修改嬗变,思维的改变,永远都是为了庙堂服务的。”
“老臣以为,更化变法不可取,不是完全是因为君子三畏,而是从《变法八策疏》里,看不到能满足庙堂更化所需的核心。”
“是什么?”朱棣此时凝声问道。
蹇义没有反对他的变法更化意图,甚至都挑明了说,君子三畏不算个事,只要朱棣想当圣王、想改科举,有的是想舔皇帝的大儒给他辩经。
毕竟,既然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他老人家,能把程朱理学抬到科举指定参考答案的地位,那么朱棣自然也能改。
在封建时代,皇权想要修改儒家思维,不算简单,但也绝对不算难如登天。
不得不说,董仲舒开了个坏头。
而蹇义既然点出了他反对更化变法的核心所在,朱棣自然是关切无比的。
毕竟,蹇义说更化变法不行的同时,也指出了更化变法为什么不行,这对于朱棣来说,才是最有意义的。
“新的得利阶层。”
蹇义一语中的。
“古今变法,能成者,英明的君王毫无保留地支持、扶持新的得利阶层、变法主导人极有能力,这三者缺一不可。”
“陛下当世英主,有扭转乾坤、整顿大明之决心,老臣毫不怀疑。”
“道衍大师为圣人继绝学”
蹇义说到这,看了道衍一眼,哪还不知道这个圣人恐怕是“姜圣”?
蹇义继续说道:“根据圣人之言所提出的《变法八策疏》,鞭辟入里,道衍大师本人亦是才能卓著、深孚众望,符合主导变法之人的能力。”
“但是。”蹇义摇头道,“恕老臣直言,老臣看不到《变法八策疏》里,有任何‘扶持新的得利阶层’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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蹇义既然已经跟皇帝把话挑明,剩下的几位尚书显然也不应该藏着掖着了。
他们是一部尚书,在当今大明官制里,文官系统最顶尖的存在,身后站着无数的门生故吏,到了该代表士绅阶层发声的时候,绝不会犹豫。
刑部尚书郑赐被蹇义当着众人的面骂“无能佞臣”,此时也干脆破罐子破摔,成了六部尚书里的叛徒,旗帜鲜明地支持皇帝变法更化。
礼部尚书李至刚的态度有些含混暧昧,变法更化其中重要部分的内容,关于宗藩体系的调整以及礼部的增员,显然是极大地有利于其人核心利益的更何况,这位“多牢多得”惯了,此时得了便宜不偷着乐,难道还要开罪皇帝,等着新皇帝把他再第三次送进诏狱,然后跟着姜星火狱中悟道?
所以六部尚书里,一个带头反对,一个支持,一个中立。
剩下的三个尚书,兵部尚书茹瑺、工部尚书黄福、户部尚书夏原吉,则开始了轮流表态。
忠诚伯、兵部尚书茹瑺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稳如泰山的蹇义,跟着勉力言道。
“陛下,臣以为拿王安石变法的情况,来类比《变法八策疏》是极妥当的。”
“说来听听。”
朱棣这时候也定下心来,看道衍始终没接话茬,于是自己问道。
“王安石变法的种种政策,包括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免役法、方田均输法都是前人已经提出过的政策,王安石本人,也在治理地方的时候,证明了这些政策的切实可行。”
茹瑺缓缓说道:“这比之如今的第一期大明国债,在江南推广摊役入亩,又有什么分别呢?”
“大明国债是见到了成效,回收了不少南京城市面上富余的宝钞,稳定了宝钞币值贬值的速度;摊役入亩也确实在江南取得了成功,江南百姓人人感念陛下恩德。”
“可陛下要知道。”茹瑺认真地说道,“王安石变法已经证明了,在一地行,在全国不一定行,甚至可以说,很大程度上可能不行!因为无论是人口、经济、物产、风俗、文教、地理华夏实在是太大了,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具体情况。”
“甘肃只有几万人,基本全是军户和依附于军户讨生活的平民,去那发大明国债,能行吗?”
“云贵全是土司的宣慰司,那里的土民跟奴隶无异,去那推行摊役入亩,能行吗?”
“臣说的虽然是极端情况,但陛下须知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个出发点是好的政策,落实到地方,很大概率都会走样。”
“到了那时候,臣怕变法更化,又会走回王安石变法老路,地方的官吏为了实现变法的考成目标升官,来竞相欺压百姓,以获得相应的考成政绩。”
说罢,茹瑺恭谨行礼,便是言尽于此的意思。
忠诚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