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节
“换句话说,当姜圣传道受业的时候,他就仿佛是满天仙佛的化身,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但一旦姜圣脱离这个状态,变回普通的凡人,那么他身上固然少了些对世俗金钱、美人、地位的贪念,但他自身的人性,却从未泯灭。”
道衍的目光看是变得有些复杂,他眺望着诏狱的方向。
“为师一直在关注着姜圣。”
“他的身上有少年冲动,也有旅人的疲惫,有一股难得的同理心,也有躺平了接受摆布的无奈。”
道衍站起身来,慧空认真地看着他。
“这世间,不缺一个做事的姜圣,缺的是一个能发挥他最大的特点,将他的思维传播至天下四海的姜圣。”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姜圣想要名比昆仑,为师给他便是,正好张宇初提议以仙人之名降下化肥仙丹。”
“仙人之名,丝毫不逊。”
“而只有这样,把姜圣先架到了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他才有资格、有动力,去做他应该做的事。”
“否则,姜圣若只是世人眼里的一介凡人,他做的那些事情,无论是哪件,都会被口诛笔伐到根本不可能开始。”
安静地听完,慧空明白了师父道衍的意思。
在道衍所看来,姜星火身上的‘仙’和‘人’的属性,区分的极其明显,当姜星火处于讲课状态时,那就是真正的仙人之姿;而当姜星火回归正常时,他身上的人性也很容易理解就像是一个“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了许久的少年旅人。
离家太久、太远,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惦念着家乡,一边回忆起过去的经历,却还要面对当下艰辛的旅程。
他不会在意旅途中所遇到的宝物,那些他都带不走,他会跟同伴一本正经的吹牛,也会在面对危险时思考自己怎么死的体面一些,同样,也会在路上遇到苦命人时,给予同情的帮助或许他在过去的旅程中,也曾沦落至此。
而面对一个一心想要回家的少年旅人,用什么办法,才能将其留下呢?
在他的师父来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碍于崇高的名分,不得不暂时留下来,而不是给予他常人眼中的权位。
这个世界不缺想要获得权位的人,也不缺能去做事的人。
这个世界,缺一个能指引他们走向正确的未来的人。
毕竟,每一个心中热血依旧没有冷却的理想主义者,所需要的,根本不是金钱美人权位这些东西,他需要的,是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
“人生七十古来稀。”
“为师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还是十几年。”
“这世间的欲念,为师并不留恋。”
“在几个月前,为师便觉得亲手施展完了扶龙术,此生已经了无遗憾了。”
“可现在为师却希望,还能再活些年岁,将为师新的理想,铺好路,开好头。”
道衍手掐念珠,背对着慧空悠然说道。
以前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抛家舍业干造反证明自己的“扶龙术”。
而现在的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亲手塑造未来,把大明引导向那个“大同社会。”
他要施展
——屠龙术!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道衍不发疯了,反而开始正常地处置公务。
因为道衍经过漫长的思考,终于意识到了,他在此生注定无法看到类似于“大同社会”的那个黎明的出现。
但是不要紧,不需要为此而沮丧,因为他的人生,从听姜星火讲那节课开始,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同社会”并非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制造力进步和历史演进的结果。
正如凤凰涅盘一般,新的社会总是从旧的社会的躯体上诞生。
而道衍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便是促进位造力的进步,提前将构成下一个新社会的阶层孵化出来,换句话说,他也就提前促使“大同世界”产生了必要的阶层基础。
而这个阶层基础,就是商人。
因此,道衍必须全力以赴地推动下西洋和海外殖民、贸易一事。
在道衍的判断里,大明如果继续按照老路下去,那么按照他对大明的理解,以农耕社会的强大惯性,恐怕走上这条新路是几乎不可能的,除非有外力强制打断了旧的道路。
到了那时候,恐怕就是姜圣所说的血染石头城了。
故此,道衍有义务有能力也有责任,顺着姜星火所指引的方向,悄然扭转大明未来前进的道路,把旧的大明,引向一条新路。
但是要知道,下西洋的时候,文官就已经几百个不愿意了,为此,还是皇帝跟诸藩、勋贵筹的钱,才让第一次下西洋所必须的造舰计划开始启动。
而如果想要征伐日本,想要扩大对海外的贸易和殖民,这点经费,是根本不够的。
至于所谓的日本存在金山银山,文官根本不会相信这个理由。
所以,如果想要让文官们同意凭空支出这么一大笔钱,也是培养新阶层所必须的启动资金,道衍就要谋划一个局,一个看起来荒唐可笑,却能让所有文官不知不觉间跳进去还要感激他的局。
“权谋之道,姜圣懂得还太少。”
“今日,为师便先为姜圣探路。”
道衍决心已定,又吩咐了慧空几句,慧空方才悄然离去。
而紧接着,便是另一位意料之中的人前来汇报。
金幼孜一身绿袍,戴着官帽,施施然地拾阶而上。
“如何?”
道衍也不摆架子,捻着手中的珠串,笑盈盈地问道。
看着道衍犹如病虎盯食一般的笑容,金幼孜连声道:“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得知了夏尚书提议大明国债的‘真相’,百官是什么反应?”
金幼孜戏谑笑道:“看起来都挺羞愧,但估计这帮老狐狸都是装的。”
“摆个样子罢了。”
道衍不以为然地说道:“满朝文官,应该早晨没少对夏原吉口诛笔伐吧?”
“那是当然。”金幼孜点点头。
“你觉得他们都是出于什么动机?”道衍的话语,带了几分考校的意味。
金幼孜略微思忖,便说道:“有一些人确实跟夏尚书不对付藉机发难,但这部分人只是极少数,还有一些是随风倒的墙头草,看自己的上司、师长开口了,也跟着斥责两句装装样子。”
“那你说。”道衍转动手中念珠,“那些个侍郎、尚书,以他们的地位为什么要开口呢?他们既然不是随风倒的墙头草,也跟夏尚书没有仇怨,更谈不上什么利益争端最重要的是,如果真说扣一个月俸禄‘大明国债’影响到谁,也绝对影响不到他们,这些大官哪个不是家财万贯?扣一个月俸禄,又饿不死,反倒是那些小官真的有揭不开锅的。”
“指桑骂槐。”
金幼孜直白且干脆。
“明着是骂夏尚书,都是骂给陛下听得,一个个说的不都是夏尚书蒙蔽圣上、辜负圣恩?”
“但是。”金幼孜的面色终于有些疑惑了起来,“道衍大师,有一事我确实不明,还请大师赐教。”
“且说来。”
大风卷过,山岗上道衍的黑色袈裟猎猎而动。
“扣百官一个月俸禄,来认购大明国债,这件事做的,从表面上看来,就是蠢得离谱。”
金幼孜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