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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知却在新婚中被夺去奉御一职,转做尚衣局直长。

国朝尚衣局负责御用衣裳冠带,设提点、使、副使、都监、直长、同监六级,直长乃是排行倒数第二微末差使,素日常由内侍宫人担任。而他出身于世家贵胄,父祖俱封国公,母亲是当朝皇帝的姑母,又刚刚婚娶了皇帝的亲妹妹,是御前最得力的奉御郎。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就要领兵为将,与父祖们一样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威震八方。

接到调任的圣旨后,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羞愤欲死,心想哪怕被革职除名也比去尚衣局光彩些。

母亲看出他的愤怨,噤若寒蝉地颤声劝他:“阿海,陛下才起复你爹爹不久,咱们绝不可意气用事惹出祸端,你千万要忍耐……说到底,你们父子都是被我连累,你要怪就怪我,怪你舅舅,千万不要怨恨陛下……”他想到远在丰州的老父亲,看着眼前神色凄惶的母亲,只得咬牙忍下这份羞辱。母亲又抚着他的臂膀切切叮嘱道:“你心里再难过,也不要给昭齐摆脸色,她……她若对你生怨,那咱们全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昭齐是他新婚妻子邢国长公主的闺名,花烛之下,他也曾心旌摇曳地轻唤过这个名字,可此刻再听到这两个字,却只觉莫大的愤慨。原以为她嫁给自己是皇帝释怀和重新信任的表示,而直到现在才知道,那只是皇帝向天下人示恩的官样文章,更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的一石二鸟之计。

为了父母家人,他忍辱负重假作不知,努力善待妻子,也从不敢在她面前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只是热血儿郎毕竟不擅作伪,虽已竭力虚情假意地演戏,却仍免不了本能的冷淡与隔阂。

而她,却是个无可指摘的贤妻。自入门起,日日殷勤侍奉婆母、悉心照料丈夫、关切爱护弟妹,持身公正,宽严相济,很快得到了全府上下的真心敬服。她从不以长公主的身份自矜,衣食节俭,谦恭有礼,极少提起宫中事物。他心底里的疏远,她自然感觉得到,却未有过一丝怨色,也从不单独进宫增加他的紧张。因此,即便怀着那样深重的猜忌与防范,他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妻子,她完美得无懈可击。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想来他们会一直这样貌合神离地扮演一对珠联璧合的夫妻,哪怕今日她出面告发谋反,他也早有预料,不会像现在这样痛心。可偏偏有一件事,改变了他们情感的轨迹。

那是明昌五年的重阳宫宴,满座都是世代宗亲高官显贵,他身为尚衣直长,在一众身居要职的连襟中简直抬不起头来,旁人也知道皇帝猜忌于他,除了礼节性的问候之外,并不与他多作攀谈。

是她,若无其事地挽着他的手,引他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坐席,转去殿前赏菊。在成片的名种御衣黄中,她独独指着稍远处用作点缀的九华菊,侧首向他柔声低道:“阿海,你瞧那枝白色的可好看?”

他向来醉心武略,从不在这些花草雅事上留心,此刻见她询问,只得敷衍道:“好看!极好!”

“这花名叫九华,传说正是陶渊明东篱所赏。”她微笑道,“菊贵气节,宠辱不惊,既可折得御衣黄,也能梁园独如霜。”

他心中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向她看去,却见她神色温柔,水一般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随即又恢复到往常端庄的样子,挽着他继续往前赏菊:“这是木香菊,白色檀心,婆母一定喜欢;这是龙脑菊,气味清郁如同龙脑,咱们给婆母带一盆回去,可好?……”

“这是鸳鸯菊,花分两色,连理同枝,姐姐怎的不说?”身后突然响起一串清脆娇柔的女童笑语,他回身一看,却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发束双鬟,衣饰精雅,一张小脸如同瓷娃娃般细致秀丽,笑容灵动而促狭:“这花我送姐姐姐夫两盆,祝你们白首同心,可好?”

“琼章!”他的妻霞生双颊,向那小女孩嗔道,“小姑娘家胡说什么?越发没规矩了!”

“四姐姐……”那小女孩软语撒娇,见她仍轻嗔薄怒,又向他顽皮地眨眨眼,求助道:“阿海哥哥……”

他看了妻子一眼,笑着蹲下身:“小琼章,不许惹你姐姐生气。”忽地又低声道:“这花我要了,你可别赖账!”

琼章“咯”一声笑了出来,与他一起向她望去,她早已含羞侧首,不经意间梳得一丝不乱的鬓发被秋风吹散了数茎,那散下来发丝拂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如同白菊上细长的花蕊,忽然绽放在他的心间。

回府的路上,他破天荒地没有骑马,而是与她同坐车中。回想起方才宫宴上她一直含情脉脉地坐在自己身侧,旁若无人地殷勤布菜,最终,皇帝完颜璟露出满意的微笑:“四妹气色甚佳,想来阿海待你极好。”他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涌起愧疚,亦不明白她为何要为自己遮掩,想问她时,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犹豫良久,他低头凝视她双眸,没头没脑地道:“为什么?”她心下了然,伸手握住他的手,神色温柔而郑重:“你我夫妇,生死荣辱俱同一体,将来无论祸福如何,我都与你一起承担。”

他心中感动,翻掌回握住她的手,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原来是已到家了。她脸上微红,抽出手来理了理长褙子的下裾,俨然又是端庄贤德的长主风范。他心下一片澄明,再无半分疑虑,跳下车对家仆朗声笑道:“把那两盆菊花搬到我房里去,可仔细着,别碰坏了!”

自此后,心心相印、再无嫌猜,人人皆道邢国长公主与仆散都尉佳偶天成。

冬日里,徜徉在雪后梅林之中,他折下一枝宫粉梅簪在她鬓上;她侧首一笑,又转身以竹剪剪下一朵朵半开的梅花,小心翼翼地放进垫了手帕的竹篮里。

春三月,广乐园,他飞身上马弯弓搭箭,箭箭正中鹄心,拨转马头含笑看她;她扶腰护着还未显形的腹部,向他挥手喝彩。

盛夏时,他怕她孕中怯热,一到家就拿团扇给她扇凉;她知他在外头受了气,叫人端来冰镇的雪泡梅花酒,亲手给他斟满。一杯下肚,幽香满口,烦恶顿消,她柔声笑道:“你既这样喜欢,今年冬天我再多摘些梅花,多制些酒。”

又重阳,鸳鸯菊边鸳鸯侣,他揽着她低声道:“孩子的名字我已想好啦,不论男女都叫九华,你说好不好?”她抬起头,与他相视而笑,眉间眼底尽是温存。

很快,他们的长子出世了,又接二连三地迎来了次子和幼子。他在尚衣局里数年如一日地担任直长,心中苦闷,她握着他双手鼓励道:“梅花香自苦寒来,梅花酒也要经过蒸曝窖藏才得其味,人亦是如此。”

休沐日,带着孩子们去广乐园玩耍,他手把手地教小九华骑马射箭,她牵着次子抱着幼子,对他们笑道:“你爹爹骑射本领天下无双,是咱们大金最好的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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