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次日一早, 天边才露了鱼肚白,柳青便已经收拾好行装,离开了官驿。
若洪芳还在原来的买主家,她今日花多少银子也得将她赎出来。
她曾在沈延的车里偷偷摸摸地看过父亲一案的卷宗。按卷宗上所写, 父亲被定的罪名是收受贿赂, 包庇反贼。
此卷宗大致讲了两件事情, 一是一个叫钟瑞的人参与谋反的所作所为和他谋反的证据, 二是父亲如何受贿以及相应的证据。
她当时时间紧迫, 钟瑞谋反的事她只来得及匆匆看几眼, 但关于父亲受贿的指证则看得很仔细。
卷宗上写,刘家当时要处置白纸坊的一间铺子,那铺子原本经营不善,地点也说不上好, 按市价卖不到一百两, 而钟瑞的亲信却以两千两纹银的高价收了那铺子, 以此行贿。
柳青那时帮母亲管账,在她的印象里,家里从未有过两千两这种大额的进项。她当时虽然没有留意过这笔交易,但按规矩,洪敬作为那间铺子的掌柜当时必是给她看过卖铺子的契约并交过卖铺子所得银票的。
事实究竟如何,还要问问当年参与转让的洪敬。按她之前和洪敬谈妥的, 若她将他女儿洪芳平安带回来, 他便告诉她关于那间铺子的真相。
她之前在成珍楼曾与洪芳有过一面之缘。洪芳那时因为摔倒在楼梯上, 东西送得迟了些,就被女主人连打带骂, 看来日子过得很不好。
她今日按琼楼那本册子上所写的大致住址和户主名字, 很快就打听到那户人家所在。
然而这家的主人刚好出了门, 柳青从中午等到日头快落山才把他们等回来。
门房看她穿得齐整,又听说她要赎买丫头,便让她进了院子。
她见到洪芳的时候,洪芳正立在廊下,两只细长柔软的手捧着个盛满了水的小铜盆,似乎是在挨罚了。
那铜盆里热气直冒,看来里面的水还烫着。时值暮春,热气一时半刻散不尽,也不知她抱着那滚烫的铜盆站了多久了。
柳青跑到她面前,将铜盆拿过来,把水哗地泼了一地。
洪芳满脸的泪痕还未干,一见铜盆里的水洒了吓得呜呜哭起来。柳青一边告诉洪芳她是替她父亲来赎她的,一边抓起她的手腕来检查。
两只软绵绵的手又红又肿,指尖上已经冒出好几个大泡。
“疼吧,待会我让他们给你上药。”
柳青心里后悔,当初她在成珍楼和她偶遇时,就该拦下这个瞧着面熟的女孩好好问问,不然这女孩也不至于多遭这么多罪。
洪芳听说自己要被赎出去,眼泪很快就止住了。她双手相互轻轻一碰。
“不疼,已经麻了。”
柳青到花厅见了这家的女主人,虽然上次她只看到过这妇人一角华贵的裙子,但如今一见本人,她便觉得那妇人和她想象的一般无二,刻薄又狡猾。
柳青让她们先给洪芳上药再谈价钱,那妇人大概是想着即将到手的银子,便同意了,让人即刻去取药。
“我们当时买她花了二十两银子呢,如今按市价怎么也得番这个数。” 她伸出一只手,染了丹蔻的指甲鲜红如血。
“一百两?” 柳青冷笑,“是不是少了点?毕竟从衙门里赎人可能不止这个数。”
那妇人手中的倭扇一停。
“……这话怎么说的?我们卖个丫头还卖出官司来了?”
“你还没听说吧,金陵最近破了一起掳拐人口的大案,这孩子也是被那些人牙子拐来卖的,你们本就不该买。你要是还拿不定主意,我就让人去应天府问问,看看像你们这种情况,把你家爷从衙门里赎出来,大概要多少两。”
柳青一边说一边从腰上将刑部腰牌解下来拍到她面前。
“那……” 那妇人瞟了几眼那块油亮亮的小铜牌,极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那便宜你了,我们吃点亏,就给二十两吧……可不能再少了。”
柳青鼻子里哼了声,摸出二十两银票拍在桌子上,就带着洪芳走了。
她原是备了二百两银票,但一见这妇人的样子,连这二十两都不想给她了。
她们二人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她们对回金陵的路也不熟,不敢走夜路,便就近找了家客栈留宿,等天亮了再启程。
而此时在金陵的王友能已经急得猴挠腮。
他中午的时候听说了刑部的消息,京师来的那个沈侍郎说关于琼楼案他已获得新的线索和证据,因事关重大,他要在明日上午启程返京。
他刚听说这个消息,一下子从他的加大号官帽椅上弹了起来。
他倒不是在意什么案情线索之类的,他担心的是,沈延走了柳青不也得跟着走?
可他还想拉着那谪仙般的柳青共度良宵呢。
如今他芳泽尚未得亲近,连那削葱般的小手都还没来得及摸上一摸,人就要跑了?
他即刻让人备车送他去刑部衙门,结果到了那,梁虎阴阳怪气地说柳青又请假了。他赶忙又折返到柳青投宿的官驿,也没找到柳青。
他后来在沈延的客栈门口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进去跟伙计打听,问柳青此时在不在沈延房里。
一听说不在,他心里既失落又松了口气。一方面,他对那个高高在上的沈延很是怵头,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很不公平。
看沈延瞧柳青的眼神,说不定他跟他怀着同样的心思呢。他把一个美男子叫到自己屋里去写什么案情陈述,说他没有旁的心思谁能信。
王友能垂头丧气地回了衙门,觉得这劳什子的差事真没什么乐趣,便临时告了假,乘车回了家。
“老爷,您回来的正好,家里来了贵客,是京里……”
管家见他正往书房走,便一路小碎步跟上来。
“去他娘的贵客,京里来的就了不起啊?整天把着我们柳主事不撒手,柳主事请我喝酒他也拦着。”
管家一听他嘴里不干净,吓得忙凑到他耳边。
“不是啊爷,这位真是贵客,是京里来的……”
“呦,王大人脾气大了不少啊,“管家话音未落,从书房里悠悠地飘出来这么一句,“快让爷瞧瞧,谁把你气着了,爷帮你顺气。”
王友能听了,整个身子一僵。
今儿是什么日子,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
他扭过脸来,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摆着口型质问他:“他来了你怎么不早说?”
管家哭丧着脸,无声地答道:“小的这不正要跟您说呢么。”
王友能扁了扁嘴,把勒到肚皮上的大带往下拉了拉,又整了整袍角,才迈进书房。
他的书案后,有个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加大号圈椅上,一只脚踩着书案旁的卷缸。一把洒金折扇放在手边的书案上。
那人穿了身玄色底绣金大团花纹直裰,头上用金嵌翠玉冠束发。这么一身打扮,穿旁人身上未免有些浮夸,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是浑然天成,好似只有这样的一身才衬得上他这身贵气。
他斜后方还垂手立着一个精壮的男人,手臂顶常人两个粗,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王友能也不敢打量太久,向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友能给五爷请安。五爷何时来的金陵,友能若是早知道五爷来,自当早早地去恭候您。”
“别呀,王大人,你公务繁忙,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
他虽是王大人王大人地叫着,口气里却是掩不住的居高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