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少数时候他会自言自语,幻想有人来救他:“要是有人救我出去,我愿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不救我,杀了我也行。”
但更多时候,他会反复用唇齿咀嚼一个个仇人的名字,乐此不疲的为他们设计死法。
“我若爬出去,必定杀尽世人。”
从无回崖底爬上来那一日,慕从云看见了一个完整的、恶意毫无遮掩的酆都鬼王。
嶙峋的骨披上灼眼红袍,手指舒张之间无数浓黑的蚀雾倾泻而出。比南槐镇初遇那次更加邪异、张狂。
他践行了在崖底的诺言,殷秉衡,阴骄,阴雪,阴识……以及无数同族,按照他设计的死法,尽数惨死在他手中。
天外天尸骨堆积,血流成河。
而沈弃穿着金红龙血染透的红袍,前往西境。
当年的护心麟被融入了十方大阵,如今,他则亲手将之取了回来。
失去火精的十方结界如预料一般崩毁。
西境宗门前赴后继地设法补阵,沈弃头也不回地离开。
慕从云看着他如同一缕游魂一样飘荡在世间,没有落处。
他有通天的能力,却从不向任何一个求救的人伸出援手,反而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在绝境之中痛哭哀嚎,乐此不疲。
短短时间内,西境生灵涂炭,而沈弃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慕从云没用太久就知道他在找什么了。
——他在找一个女人。
对方护着两个孩子在异变怪物的包围下仓皇逃命,在他们身后,中年修士千疮百孔的身体转瞬被怪物们撕碎。
沈弃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女人修为不高,在怪物的围追堵截下很快便难以支撑,寻到了破绽的怪物们顿时如蝗虫涌上来,女人只能绝望地将两个年幼的孩子护在怀中——
沈弃适时出了手。
他将怪物挡在结界之外,在女人劫后余生的道谢中问:“你不认识我?”
“你还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吗?”
女人脸上的欢喜变得僵硬起来,眼神闪躲,表情支吾。
沈弃并不意外的样子:“你忘记了。”
女人嗫嚅着解释:“我记得,但是都这么多年了……看你现在这样,应该过得很好。”
沈弃点头赞同:“确实过得很好。”
他松开了扶着女人的手,结界也随之消弭。在女人惊恐的眼神里,他朝对方笑了下,轻声说:“你们看起来也过得也不错。”
失去结界阻挡的怪物们蜂拥而上,眨眼间将女人和两个孩子淹没。
沈弃神色恹恹从袖中拿出帕子,仔细擦干净手上沾染的血污后,将那条变脏的帕子扔进了怪物堆里。
从沈弃的记忆里,慕从云看到了西境的覆灭。
从未设想过的未来猝不及防在面前展开,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沈弃竟然和他一样,都是重活了一世。
所以在沈弃的记忆里,他们没有在南槐镇相遇。
因为在命运的岔路口,少年走上了另一条路。
等他们各自绕了一大圈再相遇时,一个是从无回崖底爬上来复仇的恶鬼;一个是修炼未成、初生灵智的桃树。
——在沈弃遇见那株桃树的瞬间,慕从云就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了悟了所有因果。
命运之网在他面前徐徐铺开。
沈弃弯腰将被桃树苦苦护着的小蛇捏起来细细打量,语气听不出是欣喜还是不快:“这么个丑东西,竟然也有人愿意护着,你倒是好运气。”
桃树见状微微摇晃树枝,凋零的桃花飘落一地,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了沈弃手背上。
沈弃拈起那片花瓣,神色奇异:“所有人都忙着逃命,你为何费力护着他?”
桃树懵懂答:“它常常来看我,应当算是我的朋友。”
沈弃嗤笑一声。
他将挣扎的小蛇扔回去,随手折了一根桃枝,表情嫌弃:“碍眼。”
桃树和小蛇随着话落,一道消失在面前。
沈弃将桃枝置于鼻下嗅了嗅,随手将之插在发髻间,继续自己的旅途。
慕从云跟在他身侧,不由回头,却看到了那株桃树的终点——
它被送到了另一个世界,化身为人,跌跌撞撞地摸索长大。二十余年后,因果之线牵动,他从另一个世界归来,成了破庙里濒死的小乞儿。恰逢谢辞风游历经过,见之可怜,收其为徒,取名慕从云。
回应
至此,一切因果皆明。
四周场景如同褪色的画卷般淡去,一切归于虚无混沌。天空被灰色的雾气笼罩着,浓雾翻滚之间隐隐有紫黑雷电游走,脚下的地面皲裂,无数沟壑纵横交错,这荒芜苍凉之地,便是沈弃的识海。
带着熔岩味道的风从身后吹来,慕从云若有所感回首,便与静静望着他的沈弃对上了目光。
识海中的沈弃没有任何伪装,张扬红袍在风中飞舞,那张过于精雕细琢的脸在浓雾中显出几分鬼魅。他静静望着慕从云,漆黑眼底酝酿着无数情绪,但最终,他只是轻声说:“我都告诉师兄了。”
这次,我没有骗你。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嘴唇蠕动,最后还是抿成了一条直线。
慕从云长久凝视着他,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脚尖向前,走向了他。
沈弃眼底微亮,期待中又有些许惶然。
慕从云走到他面前,第一次没有任何逃避的、仔仔细细地将这张脸刻在眼底。他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轻触他额角:“还疼么?”
沈弃垂眸看他,声音有些哑:“早就不疼了。”
“说谎。”
若是当真不疼了,怎么会两世都无法放下?
慕从云倾身靠过去,冰凉的唇印在沈弃额角——那里本该长着一只漂亮的龙角,却因为天生的残缺,只有小小一个凸起。年幼的沈弃以之为耻,从可以完全化作人形之后,便从不让龙角示人。
唯有夜深人静时,才会偷偷对镜摸摸另一只完整的龙角,露出自卑又难过的神色。
然而这唯一一只完整的龙角,在被扔下无回崖时,也没能保住。
冰凉的唇从额头辗转到唇,带着浓浓的疼惜和安抚意味。沈弃启唇接纳他,瞳孔因为强烈的刺激不受控制地竖立,浓郁的金色晕染出一片欲色。
他难耐地扣住师兄的腰,将人按进怀中,加深了这个吻。
慕从云没有抗拒,反而格外配合。他微微仰起头,十指插入沈弃发间轻轻摩挲着,似安抚又似鼓励。
这样纵容的态度彻底引燃了沈弃苦苦压制的渴求,他略有些急切地扣住怀中人的后脑,更深更急的掠夺,从柔软红润的唇流连至修长纤细的颈……终于咬住心上人脆弱的咽喉时,金色龙瞳已变成了窄窄一条细线。直到怀中人发出闷闷的哼声,他才卸了力道,改用舌轻轻地舔。
湿濡的触感一路蔓延,慕从云胸膛剧烈起伏,却只能难耐地用手遮住了眼。
“师兄……”沈弃抬起头来,略有些强硬地将他遮眼的手拉开,手指顺势插入他指缝中,变成与他十指相扣的姿势。慕从云眼神飘忽不愿看他。沈弃却偏要紧盯着他恍惚迷蒙的双眼问:“……可以么?”
慕从云眼睫轻颤,喉骨上下滑动,一个低低的“嗯”字消散在纠缠的唇齿间。
……
识海之中没有日月,不知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