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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笑了。

“师尊,我醒了。”

清夜无风雪,余生好漫长。

这一天夜晚,南屏山的深谷裏,墨燃终于等来了他两辈子人生裏最轻鬆最柔软的时光。他醒了,楚晚宁眉梢眼角的惊喜和悲伤他都看得见。他醒了,他靠在榻上,由着楚晚宁对他说什么做什么,由着楚晚宁与他讲这样与那样的经历和误解。

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他只想撑久一些,再久一些。

“伤口我再看看。”

“不看啦。”墨燃笑着把楚晚宁的手握住,牵过来轻轻吻落,“我没事了。”

几次拒绝后,楚晚宁便望着他,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下去。

墨燃强自安定地温柔道:“真的没事了。”

楚晚宁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炉膛前。那裏面的柴木已渐熄灭,他留给墨燃一个背影,在火塘前慢慢拨弄着。

火生起来了,又亮起来,整个屋子后来都是暖的,但楚晚宁没有回头,他依然拿火钳拨弄着那些并不需要再拨弄的柴火。

“粥……”

最后,他沙哑着开口。

“粥一直温着,等你醒了喝。”

墨燃沉寂片刻,低眸笑了:“……好久没有喝到晚宁煮的粥了,上辈子你走了,我就再也没有喝过。”

“没有煮好。”楚晚宁说,“我还是不会,大概……也就是勉强能入口……”他的尾音有些抖,似乎说不下去了。

楚晚宁顿了好久,才慢慢道:“我给你打一碗。”

墨燃说:“……好。”

屋子裏很暖,夜转深浓时,外头又开始断断续续地飘雪。

墨燃捧着粥碗,小心翼翼地喝着,喝几口,就看楚晚宁一眼,然后再低头喝几口,再看楚晚宁一眼。

楚晚宁问:“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墨燃轻声说,“我就是想……再多看看你。”

“……”楚晚宁没吭声,拿银匕首剔了火塘上的烤鱼肉,入口即化的溪水鱼,但刺还是有的,他把刺挑出来,雪白的鱼肉细细分好。

以前他吃东西的时候,墨燃总是照顾他。

现在倒过来也一样。

他把切好的鱼肉递给了墨燃,说:“趁热吃吧。”

墨燃就很乖顺地吃。

这个男人靠在榻上裹着棉被的时候,显得没有那么高大。橙色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很年轻的模样。

这个时候楚晚宁才忽然意识到,其实踏仙君也好,墨宗师也罢,都比他小了整整十载。

却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

墨燃喝完了粥,却把最肥美的那一块鱼肉戳起来,想递给楚晚宁吃,却愣了一下:“师尊,你怎么了?”

楚晚宁低着头,眼眶微红,他平稳了心绪,这才淡淡道:“没什么,偶感风寒而已。”

他怕再坐着,会愈发控制不住自己,便倏地起身:“我到周围查探一番,你吃完了就早点休息。等伤养好了,我就带你回死生之巅去。”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所谓的好转不过迴光返照,所有的温存已是时日无多。

却都在说着明天,说着将来。像是要把过后的几十年都急促地塞到这一个夜晚裏,把今后全部的星移斗转,都在这一个雪夜过掉。

楚晚宁离去之后,墨燃在炉火前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解开衣服,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狰狞疮疤。

然后他发了一会儿呆,感到空落落的。

南屏夜雪。

外头的飘絮越来越大,墨燃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急剧恶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命就是尽头。他趴在床边,看着外头的飘雪,过耳都是呼啸的风声,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像此刻湍急的风,昨日种种都流逝掉。

其实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总有这样那样聪明的人在谋划,在博弈。

师尊也好,师昧也好,他们一个想保他,一个想害他,但他们都有自己的打算,哪怕最后阴错阳差未能成功,但他们都有远谋。

墨燃和他们不一样,他是那种蠢得要死的犬类,没有什么七弯八绕的心思,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步步为营,把棋子下的漂亮。他只会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心爱的人,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可见骨,也执拗地立在那个人面前,不离开。

这种人说好听了是勇敢。

说难听了,是笨。

这个很笨的人伏在窗櫺边,睫毛颤动,忽瞧见原处的梅花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楚晚宁并没有去巡视,这只是他的一个藉口而已。

他站在花树下,距离太远,风雪太急,墨燃自然是看不清他脸上任何一丝神情,只能看到他的模糊剪影。在遮天蔽日的大雪裏孑然立着,一动不动。

他在想什么?

他冷不冷?

他……

“师尊。”

在雪地裏出神的楚晚宁回过头,瞧见黑夜裏,霜雪中,那个黑衣青年顶着被褥,竟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

楚晚宁一惊,立即道:“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你出来做什么?你快回——”

“去”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阵温暖就包裹了他。

顶着被子的墨燃把被子撩起来,铺天盖地的黑,铺天盖地的暖,他把楚晚宁也笼进了棉被裏面。

两个人立在老梅树下,立在许久未用,怎么晒都有些霉味的厚棉被裏。外面雪再大,风再湍急都与他二人无关。

墨燃在这片温暖和漆黑中拥住他:“你别想了,虽然师尊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是……”

他顿了顿,先是亲吻上了楚晚宁的额头,而后才小声道:“但如果再让我现在回去重新经历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

“而且。”他顶着棉被,摩挲着捉住楚晚宁冻得冰冷的手,“师尊也不必觉得难过。其实我觉得师昧说的没错,八苦长恨花只是把我心裏的那些念头,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都鼓舞着实现了而已。”

十指交扣。

墨燃抵着他的额头:“我本来心裏头就有很多仇恨,只是小时候没有发洩出来。屠戮儒风门……我想过的。主宰天下,我也想过的。说起来也挺可笑,我在五六岁的时候,躲在破屋子裏,我就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念头,谁都没有强加给我。”

他抚摸着楚晚宁的脸:“所以说,如果当初中了蛊的人是师尊你,说不准你并不会变成我那样十恶不赦的暴君。你也就不会被利用,更加不会被天音阁诛心。”他鼻音深重地笑了起来,额头磨蹭着安慰,“你没有被我替代,不要多想了,回屋去睡觉吧。”

床榻很窄,墨燃抱着他。

该来的那一刻,总是会越来越近,总是逃不过的。

墨燃意识又开始模糊而涣散,心臟的绞痛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厉害,迴光返照不会持续太久,阿娘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垂着浓密的睫毛,炉膛裏的火此刻已经有些黯淡了,那种昏黄的光映照在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温柔。

这个蠢笨的男人,大抵是看出了楚晚宁眼神裏的痛楚,因此忍着自己的难受,说笑道:“好不好看?”

楚晚宁果然愣了一下:“什么?”

“疤呀。”墨燃说,“男子汉大丈夫,多几道疤才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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