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
是不是自此以后都看不清了?
宋温凊伸手轻轻抚上眼睛,平静地思考着脑中刚刚冒出的可能性。
她不喜欢这双眼睛,琥珀色,和周围人纯黑的眸一点也不一样。
所以她被排斥,被孤立,被欺负。
她听到农夫锄草休息时的闲谈,他们叫她“小怪物”。
那群孩子把她推倒在地时也是这么喊的,偶尔他们会创意性地喊几个新称谓——“蛮夷”、“妖怪”、“无父无母的小野种”……
农妇倒很少说这些,她们似乎普遍更敬重某种自然的东西,害怕犯了口头忌讳。但宋温凊确实已然成了她们眼神交流间默契的没有提及的“不详”。
六岁的孩子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没办法一层层剖析事物本质,宋温凊只能隐约感知到,她遭遇的绝大多数的不幸似乎都源于自己与旁人的“不同”。
瘦小的身体无力支撑她逃离,对成人之间的法则还懵懵懂懂的脑袋不能给她提供任何有效的改善处境的措施,她像囚鸟被困在了小而偏僻的村庄,遭受着来自所有人的不同形式的暴力。
是人类对更特殊的同类的施以的恶意残害。
宋温凊接收到的善意屈指可数,去年冬天死去的老奶奶是从前待她最好的人。她不会叫她“小怪物”,苍老的声音会喊出另一个称谓——“小可怜”。随后,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掌便搭在她头上。
是温暖的。
和身边的这个人一样温暖。
“颜竹……”
她张张嘴巴,用舌尖勾勒着这个好听的名字。
颜竹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宋温凊尚小的脑袋里还想不到什么词语去形容,她只能暂时把念头埋在了心底。
后来,当一切结束,十八岁的宋温凊的意识回归,才代替“过去”的自己说出那个词语。
温柔。
是让人想落泪的温柔。
但现在的宋温凊只是晃着小腿,短短的手指有些不安地勾上身旁人的手。
她很怕她会走掉。
宋温凊还记得颜竹一开始叫的名字是“宋青”,可她不是宋青,从出生起就挂在她脖子上的木牌隻刻了三个字——宋温凊。
所以她叫宋温凊。
而且她也不同她认识,她一直活在这小小的村庄里。
宋温凊想,大抵是颜竹认错人了。
可能很快她就会发现面前脏兮兮的小女孩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她一定会失望,然后离开,去找那个宋青。
手指不禁用力将正握着的柔软指肚攥得更紧了些,好像这般便能使得对方脚步稍作停留。
“你会走吗?”
……
颜竹愣了愣,看向仰头看着自己的小女孩。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但是还是回復道:“暂时不会。”
她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自然没法离开。
而且颜竹莫名觉得,破局的关键应该就在面前已经变成小孩的宋青身上。
是要帮助她想起来,还是要帮她弥补什么遗憾呢?
暂时不会……
宋温凊咀嚼着这四个字,明白其后藏着的言外之意——有一天会离开。
“那你会…带我离开吗?”
她鼓起勇气问,空着的小手因紧张攥皱了衣角。
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和周围人都不一样的小怪物,麻烦的拖油瓶……
这个人太好了,前所未有体验过的善意让宋温凊敢于问出自己心中都不敢抱有希望的问题。
那人好像没什么犹豫,只在下一刻就给了她答案,语气也是笃定的。
“会的,我会带你离开。”她说。
宋温凊抬起头,看到了夕阳为她勾勒的淡黄色轮廓。心臟疯狂跃动,难以言喻的喜悦让思维都停滞了两秒。
“你是神仙吗?”
农人遇干旱时常祈求上天降雨,农妇求子时常跪于神像面前,老者将死也渴望仙人降临护佑自己……神仙在凡人的语境里好像既悲悯又无所不能。
宋温凊觉得颜竹就是神仙。
柔软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的脸蛋,一缕乱飞的发丝被别在了耳后,清甜的香气和有些闷的笑声一起扑面而来。
“我不是,我只是个凡人。”
宋温凊恍惚了一阵,似乎有人也曾对她说过“我只是个凡人”。
不过她现在是不信这般说辞,她还想不出有什么称谓比“神仙”更适合颜竹。
“天好像要黑了,我们先回去,待在这里不怎么安全……”
“你家住在哪里?”
颜竹牵起身旁孩子的小手,循着之前几人离开的方向走。
“在那里。”
等到村头时,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庄子,农田里早没了农人的踪影,倒是家家飘出食物的香气,也燃了灯火。
颜竹朝着手指指向的地方望去,瞧见了一个在周围房子衬托下显得格外小的破败茅草屋。
她蹙了蹙眉,忍不住揉了揉身旁宋温凊的头。
愈是走近,愈是发现生存环境的恶劣。
面前破败的小屋看起来像是已经见证了一个人自稚儿变成白发苍苍老者再到生命终结的全部过程。无论从东缺一块西少一块的屋檐,还是房顶角落里巨大的蜘蛛网来看,它的年岁都已经不小了。